一
志平在九江给志英寄的那封信,妹妹收到后那种惊心动魄的感受,每当志英说起来都让全家人动容。
张志英把哥哥的信看了一遍,心里一万个不相信,觉得不可能的事,又不得不相信这是真的。信中描述的很详细,发病时间,可能的致病原因,都分析的细致周详。妹妹看完信后,陷入一种焦虑的担忧中,哥哥以后怎么办呢?她默默的点燃了那封让她无限忧伤的信。看着通红的火舌卷起一页一页的信纸,像是一个奇怪的野兽,在吞噬着一切,等火焰渐渐熄灭,一沓信件也终于成了黑色的灰烬。她在心中祈祷,但愿哥哥的病也随着大火一起灰飞烟灭吧!
第二天,张志英就整理好手头上的事务,跟老板请好假就直奔老家了。她下车走在回村的路上,尽量避着人,像是犯了错事,不敢打扰到任何人。
当她匆匆出现在那个无比熟悉的农家小院时,母亲愣了一下,然后在布满愁容的脸上疲倦地咧嘴一笑道:“你回来了。”
然后上前接下孩子的行李,此时的母亲却像个软弱的孩子,跟女儿打了个招呼,就眼泪汪汪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两人心里都明白,治病的身体生了大病呢。
志平从二楼下来时,志英慌忙帮母亲擦去泪水,自己则拿着毛巾埋头在盆里洗脸。她听到哥哥下楼跟她打招呼,便满脸水滴地看了看哥哥,哥除了神情有点阴郁,看不出什么变化,便小声的对哥哥说:“在家感觉着急吗?”
“嗨,太着急了,你回来就好。”
“好嘞,我马上上来。”志英说完就很快擦干脸上的水珠,毛巾一挂就上二楼去了。
妹妹在椅子上一坐下来,志平便问:“请了几天假?”
“没确定几天,有事就多待两天,暂时请了三天。”
春节时妹妹都没回来,志平感觉好久都没见到妹妹了,两人又像小时候那样亲密无间。志英忽然不知该说什么了,本来想劝哥哥心态平和,接受这样的现实。但感觉哥哥此时也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早已习惯了似的。沉默了一会,她就说起那封信来。
“那封信我看完后,第一个感觉是不可能。可我又想到在南京那家做保姆时房东的大女儿就是这个毛病,也就信了。那个房东女儿发病时,右眼已经瞎了。后来就很多年一直是左眼看人,一个30多岁的女人也没老公,没孩子,挺可怜的。我后来遇到挫折,常常在心里安慰自己,至少比她好的,自己不聋不哑不瞎,身体一切功能正常。”
志平听了笑起来,他起来伸伸手,踢踢腿,挤眉弄眼一番,说:“哪里不正常了,哪里都是好的呀,哪个零件都是好的呀。”
志英看到哥哥如此轻松,也就安心下来。她又问:“你知道窗口期吗?”
志平愣了一下,摇摇头。妹妹说:“我也不是很专业,但是看过一些文字,觉得很有道理。医学上说糖尿病…”
志英愣了一下,她突然觉得“糖尿病”三个字让哥哥的脸色变了一下,她自己也很心疼。
只一瞬间,妹妹便感觉到了哥哥只是装作没事人一样,内心还是异常敏感的。什么时候哥哥能从心里接受了糖尿病,习惯了每天打针,那才是正常的吧?反正路还长,慢慢往前走呗!
志英就是说胰岛素的不足会引起血糖增高,但是高血糖可以通过以下几种途径降下来:一是自身分泌,第二运动,第三少吃,第四,心情愉悦,好心情也可以让血糖下来。但很显然,第一条自身分泌是做不到了,相应的是打针外援,也一样有效果。
所以一个人的高血糖往往很快就能降下来,血糖值在医学上有公认的上限,病人有时会突破上限,只是自己从来不觉得。所以有一种人一直活在血糖的上限值,也就是临界状态,只是自己从来没觉得哪里不对,这种人几十年可能都没有症状。
志平听了这段话后很感兴趣,睁大眼睛听妹妹继续说:“这种病的发病初期也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是病人不知道的状态,只有动态监测才会发现血糖偏高,所以这种病初期有一段时间靠外用胰岛素时,体内胰岛功能也一直是在恢复的,但你并不知道,所以你如果能把握住恢复的窗口期,能让胰岛素胰腺功能恢复,那就很幸运了。”
志英说到后面明显激动起来,他仿佛看到哥哥也能那么幸运的抓住窗口期,胰腺功能恢复,病就好了。
志平忍不住把病历拿出来给妹妹看。志英只是看了一些科普书籍,她对病历上的 抗体标识的英文字母和数值也不清。志平便详细地告诉妹妹这几组数据的含义,除了c肽含量太低,低于正常值一半。如果以后能检测出c肽值增高就表明现在有恢复了。
志英有些激动的说是:“是的呀,所以说是你要稳定胰岛素剂量,控制饮食,多测血糖,看看以后有没有出现窗口期。”
志平兴奋地点点头,他仿佛在无尽的黑暗里看到一线光明。不知为什么,他被查出糖尿病后,心情表现出来特别平静,是一种绝望的平静。从发病的原因上来看,情感打击压抑,同事关系紧张,他都占全了。
所以一发病他就觉得必须掉头,跟以往那种日子告别,再不能苦着自己的身体了。何必为一些别人的错误耿耿于怀呢,拿别人的错惩罚自己,才吃了这么大的亏啊!
过了一会,妈妈大声在楼下喊吃晚饭了。志平从江西回来这么长时间,第一次听到妈妈用如此高声大嗓们喊英子平子都下来吃饭了。
二
父亲杀了一只鸡,现在每天都要去村口买点肉回来,母亲做的饭菜志英特别爱吃,忍不住又多吃一碗。这时,志平忽然有点担忧的说:“小英啊,还是别吃太多了吧,以后要检查一下身体哦。”
志英说:“不会的,富贵病不是我这种穷人能摊上的。”
母亲白了女儿一眼,志英装作扮鬼脸吐舌头,还是推了半碗米饭,妈妈做的每一道菜她都会舍不得放过,吃的是津津有味。母亲吃完饭,想到刚才两个孩子下楼来一路有说有笑,兴兴头头的样子,让她不明白怎么回事,是跟这病有关的好消息吗?才让两个孩子如此开心。
母亲认真地问:“你们在楼上说什么呢?下来时一个个精神抖抖的。”
志英笑着说:“妈,什么精神抖抖的,是精神抖擞的。”
“管他什么呢,只告诉我什么好消息就是了。”
志平接过话说,也没什么,只是因为说了这个病有个恢复的窗口期,就是完全恢复的可能。志平说到最后把完全恢复几个字说到又重又实,像是完全笃定的痛快。
母亲一听完全恢复几个字,立即两眼放光,比孩子还兴奋。连声问道在哪里看呢?什么时候去?要多少钱?母亲一连三问,志平,却一个也回答不了。他只说:“哎呦,你不懂。”
“你说说看,我好好听听。”志平感觉母亲几乎在央告他了,志平一时不知怎么说话,妹妹这才慢慢告诉母亲窗口期的意义。在关窗之前,严格控制血糖,让自己胰岛素,抗体I Ac和c肽值所表示的意义。母亲像是陷入了沉思,她思考了半天才说就是血液里有抗体,就影响胰岛分泌,你只要检查出抗体多不多就明白病情严重不严重。
“嗯嗯。”志平忍不住点头 ,他简直惊讶极了。他想到母亲本是个不识字的乡下妇人,怎么可能会明白抗体的意义呢?
然而母亲真就说出来了。志平想到母亲原本是很很聪明的人,只是不认字,没法出门做更大的事情而已。
“那准备什么时候去呢?”母亲又问妹妹。志英回答道这个不用着急,因为恢复期只要注意血糖,不要波动太大就好,等一段时间再去医院检查也不迟的。
母亲似乎明白了,又叹口气道:“生这个毛病就是倒霉啊,你爸接他从江西回来,一火车几百号人,没有哪个年轻人得了这个毛病,只有我儿子摊上了,要我说还是上一趟回来,在村口遇到鬼了,该去庙里烧烧香呢!”
父亲皱着眉头,对志平妈说刚刚夸你聪明,怎么又迷信起来了。
说的一家人都笑了起来,志平妈不服气地说,我就输在没读过书呢。
过了一会,志平很平静地说:“根本不是这样说的,发病原因中医上的说法是情绪失调,郁结于心,说法比较靠谱。志平说的这么专业,母亲没法反驳,只自顾自的说:“反正有空了,我去趟庙里,拜拜老太太。”
志平没再说啥,他也想找一个最快捷有效的方式,立马根治糖尿病的,但哪里找得到呢?
大家又沉默下来,这时村里有人过来串门,走到门口朝屋里张望,就等着志平妈邀她们进来说话呢。
志平妈却转身去了屋后厨房,她不想让志平生病的事让全村人都知道,现在除了叔伯和几个堂兄弟,其他人一概不知,虽然这毛病也平常,但儿子是“日头刚出山呢!”
志平妈在厨房里低头洗刷,耳朵却在听堂屋里邻居进来时跟志英说话。女儿很客气的招呼着邻居们,统一回复的她们是问题是公司过年不放假,现在带薪休假。同村的闲人们可不懂什么带新带旧的,只要能看到有外出回来的孩子,就凑过来听一听外面的世界。顺便也能吃到一大把城里人才有的阿尔卑斯奶糖。
在厨房里洗刷完毕,志平妈出来微笑着跟邻居客气地打招呼,关切地问她们“多拿点糖给孙子呗”。等邻居们心满意出去走了,屋里又重新寂静下来。
母亲对女儿说,以后别买这么好的糖了,家里没人吃糖了,给隔壁邻居随便买一点,做做样子,买那么好的糖瞎花钱呢。
母亲的理由让她没法反驳,仿佛志平生了病,家里人都不能吃糖,便点点头嗯了一声,又上楼去了。
晚上志英跟母亲一起睡,在楼下聊了好久,直到夜深还窃窃私语,志英能理解母亲对志平的担忧。志平是他哥,是母亲的儿子,血脉同源上很容易理解那份无尽的担忧。但志英年轻也能更加正视现实,要比母亲多一些理智。
她不反对母亲去庙里拜菩萨,心理安慰也是一种治疗方法,对哥哥的病只要有效果,多多益善,他在心里甚至有一丝期盼。哥哥的病忽然就好了,就跟突然生了病一样的不真实。
志平妈坚信志平从上次回来“鬼下障”到夏天发病,这不就是鬼在作祟吗?
秋天的夜晚,乡下安静极了,不知是谁家老房子里在播放《新白娘子传奇》,熟悉的歌声在寂静的夜晚传得很远很远。
志英却睡不着。他从苏州匆匆赶回家,就是想看看哥哥和家里人,但回来也没帮上什么忙,不过是陪着妈妈叹叹气,然后又商量着家里要装一部电话了,因为每次来电话父母都要去后面的小卖部里接听电话,实在太不方便。现在哥哥病了,如果在小卖部接电话,那不用两天,全村人都会知道志平生了大病。小卖部既卖日常用品也卖小道消息呢。
母亲还告诉志英,志平在家半个多月了,想着他能早点回公司,还是早点回去的好。母亲又说到上次大伯和曹主席过来的事,她都担心是不是给了5000块钱就打发了。
志英听了就责怪母亲瞎担心。母亲愣了一下,说也许是瞎担心吧,但她真怕志平丢了工作,只要能回公司,哪怕没安排好岗位,呆在公司也比呆在家里强。
孩子们工作后每次回来,临走时,母亲都是万般不舍,唯有这一次,母亲坚定的不想多留儿子一天。
母女俩深夜私语,直到公鸡打鸣了,志英困倦了一动不动才睡去。等到她第二天醒来时,母亲早已下地干活了,只有她和哥哥在家。
起来吃完早饭,她就拿着户口本去镇上电信局办座机了,以后有事他和哥哥只管往家里打电话好了。
三
晚上父母从地里回来的时候,父亲一进门就问电话可装好了。志英告诉父亲今天把钱交了,过两天来装,但号码是选好了,他们说这段号码最好一头一尾都是8,中间是6,又顺又发。
父亲一听哈哈大笑:“那好。”
然后就望着志平说:“孩子,我们就要顺顺当当的。”
晚上,父亲心情很好,志平也觉得妹妹回来家里的气氛都变得轻松愉快多了。
母亲去厨房做晚饭,志英给父亲泡了杯茶,在陪老爸说话。
这时,门外黑暗里传来一个声音,说:“都在家哦!”
父亲放下茶杯,起身朝窗外看,终于从黑暗里走出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人。他一进门来,父亲才“唉吆”一声,说:“老同学呀,你怎么这么稀客呀?”
来人微笑着拿出一根烟递给父亲,才慢腾腾地说小孩舅母从广西老家带来的甘蔗,今年大丰收,发了一车过来,让他挨家挨户脱散。“哎,老同学卖面子的事情啊,现在都是年轻人,谁还认得我这张老脸呢?”
父亲忙纠正道:“瞎说瞎说,四爷谁不知道啊?莲花大队谁不知道四爷!”
“哎呀,不提不提。”中年男子说着又钻进黑暗里抱了一捆红甘蔗往地上“咕咚”一放,父亲便夸张的说“真好真好。”
“还行,舅妈家种的,市场上买不到哎”。中年男子顺势自夸。志平听到楼下有人大声说话便下来看看,等听明白是父亲的小学同学时,便叫了声“叔叔好”,然后就去厨房了
母亲晚饭已经准备吃了,见客厅有人便等那卖甘蔗的人离开,鄙夷地说“挂门套”推销甘蔗,还不知是哪里缺钱了,就说是舅母家种的。显然母亲对父亲的同学十分了解。
父亲问一捆甘蔗多少钱,中年人应声道:“要钱就难为情了。”父亲立马正色道:“这又不是你家田里种的,怎么好不要钱,说,多少钱?”父亲固执地催问。
“那就给50块吧。”父亲一听就进厨房拿钱付了。
四爷心满意足地往门外走,还夸志平真是个帅小伙,以后有合适的人家给他找个媳妇。父亲听了仰头大笑,哈哈哈的笑声在小院里飘荡。
父亲要留同学吃晚饭,黑夜里的中年男子说“要赶下一家呢。”然后拉着一车甘蔗离去。
志平跟母亲在厨房里听到父亲久违的笑声,笑得那么沉醉,像是忘了一切人间疾苦,又仿佛顶着人生所有的苦难。在今天晚上终于痛快淋漓的大笑一番。
母亲进客厅看到一捆紫皮长甘蔗,问多少钱,父亲笑笑说“四爷挂门套的,50元。”母亲摇摇头,又说街上这么粗的甘蔗才三块钱一根。母亲说也是广西过来的街上卖的。“那没这么长,五块钱不亏哦,是我老同学。”父亲辩解道。
“才念了几年书啊,都老同学了。”母亲不以为然。父亲哈哈大笑说:“他临走还夸奖志平,以后有谁家姑娘合适的给我们做媳妇呢!”
“都是吃开口饭的。”母亲虽然不怎么信,但丝毫没有鄙夷了。
志平看到这捆甘蔗,想到自己只能在南方城市出差时才见过这么长的,在老家卖五块钱一根也不算贵哦。
父亲开心地招呼一家人坐下来吃饭。志平看到,这一个月来,父亲都心情压抑,唯有今晚他老同学过来,才让父亲爽朗的笑声飞出小院响彻云霄。
父亲兴致很高见,晚饭的菜很丰富,便开了瓶酒,一个人自斟自饮起来说,以后家里装了电话了,你们在外面什么时候打电话就什么时候打,我把电话放在床头,半夜三更都能接到电话。志平说:“老爸醉了吗?”
“没醉我没醉,我非常高兴,我们的日子慢慢好起来了。”父亲的开心分明是那么忘我沉醉。志平看到动心又难过,但一家人都又累又困地睡觉去了,父亲一个人才把酒瓶收拾好,迷迷糊糊的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