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这个时候,当他推门进客厅时,就能听到女儿和妻子的欢笑声,放下包,就能吃上热气腾腾的饭菜。
而今天,屋子里连一丝烟火气都没有。
地上散落着一些瓷器碎片,废纸团,桌面上也有不少打碎的玻璃瓶。
很显然,刚刚二人经历过一番激烈的争执。
展宏斌对自己的妻子和女儿是非常满意的,他全力给他们最好的生活,他们也回馈给他应有的温情。
虽然女儿也会任性,但妻子的性格温和,基本都能给予正确的引导后妥善处理,眼前这样夸张的情况,几乎从未有过。
展宏斌忽然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他第一反应,便是女儿考试出错了。
此时母女二人正各自一人一角坐在客厅的两边,互不搭理。
女儿的眼眶很红,甚至还在隐隐抽泣。
妻子的脸色非常难看,除了紧锁的眉头,更多的还有眼中的无奈。
“这是怎么了?”
酝酿了一会后,展宏斌起身捡起地上散落的纸团。
展开一看,竟然是展新月一直引以为傲的奖状。
妻子难得的没有直接回答展宏斌的问题。
她缓缓抬头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房间里的安静让她的一点点动作都显得格外清晰,每一次挪动都像是踩在紧张的弦上。
“爸爸。”
展新月直接起身走到展宏斌的面前。
她目光空洞,缓缓低头看向父亲手里那团被自己揉成废纸的奖状。
“你和妈妈是不是找了杨丹凤,让她故意搞砸校考输给我,好保我当第一?”
展宏斌一愣。
他下意识看向妻子,谁知妻子却露出了很不耐烦的表情。
“是又怎么样,我真的不明白你纠结这个做什么?”
“纠结这个做什么?”
展新月眼睛瞪大,满是震惊和难以置信,她呆呆地看着母亲,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个人。
“你知不知道现在班里的同学都怎么看我?他们说我是骗子,说我是霸权主义,说我所有的成绩都是假的,他们都看不起我欺负我!可这都不是我让你们去做的!都是你们害我的!”
“我害你?”
展太太的眼里满是恨铁不成钢,“你真是小孩子脾气,你以为这个世界上都是公平竞争吗?你错了,如果没有我替你打算,你以为你从小到大能走的这么顺利吗?我做这些难道不就是为了你能够顺顺利利考上大学实现梦想吗?难道我为你好还做错了?”
“什么叫为我好!我需要你做这些吗?”展新月再次抓起面前的花瓶砸了出去,“我明明可以靠自己的实力考第一,你为什么要花钱替我买成绩?你让我所有的付出都成了一个笑话,你这是在玷污我的梦想,你在毁掉我的一切!我的一切都被你毁了!”
展新月歇斯底里的嘶吼起来,她的泪水再次不受控制的夺眶而出。
展太太显然被女儿的质问激怒了。
她涨红了脸愤怒起身。
“我毁了你?展新月,你摸着良心说,我和你爸爸还不够宠着你吗?小时候是你说喜欢跳舞,我们就给你找名师,一节课一万块我们一口气给你上了半年,光给老师买礼物的钱都够你哪个同学生活半年了!我和你爸爸,再忙都从来没错过你的任何一次比赛。你那个同学家可以吗?”
因为愤怒,展太太脸上温柔早已经荡然无存,连带着耳边的发丝也零碎的炸起,贴在耳边上。
“你说你靠实力,可你知道不知道这个世界从来都不缺有实力的人。如果没有我和你爸爸在你身上倾注的心血,没有我和你爸爸靠自己人脉给你换来的教师资源,你以为你能学出现在的成绩吗?你以为你真的能比得过杨丹凤吗?”
“别说了别说了!”
母亲的话如利剑一般刺痛了展新月的心。
“所以你根本就不相信我,我只不过是你们养的傀儡,你们只是希望有一个能够替你们挣面子的女儿,只要她漂亮优秀能拿奖,根本就不在乎这个奖是怎么来的对吗?”
展新月的脑袋里一片混乱。
她无法理解,为什么一直疼爱她,教导她要善良正直的父母,内里竟然是如此跋扈傲慢,充满势力的存在。
她无措的抬头,一步步推到墙边。
展宏斌看着妻子和女儿争执了许久终于听明白了问题的根源。
“新月,这就是你不懂事了。是,妈妈做这些事情瞒着你是不对,可她说的对啊,她是为了你好。你知不知道有多少孩子都希望能有一个像我们这样的父母?你现在是不屑于走捷径,可等你进了社会就知道,有些弯路能不走就不走,捷径才是通往成功最便捷的套路。”
展宏斌似乎有些后悔将女儿教的太过单纯。
此时他看着女儿一脸惊愕浑身戒备的样子十分不是滋味。
可满肚子的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能重重地叹了口气。
“所以,杨丹凤真的是被你们害的。”
展新月的身体微微颤抖,“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们会是这样的杀人犯。这可是一条人命,你们只是为了让我的第一,就能随便害别人的一条命吗?”
“我和你说过了!我是承认我找过杨丹凤,但是她自己会错了意,把身体折腾坏了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如果人真的是我害的那警察早就过来逮捕我了!”
展太太似乎也有些崩溃了。
她红着眼看向自己的丈夫。
“我现在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这个女儿,我算是白养了。”
“等一下,什么杀人,什么一条人命?”
展宏斌忽然发现事情的走向似乎和他预料的不太一样。
展太太努力平复了一下心情。
“你的女儿,说我是害她同学差点丧命的凶手。”
展宏斌不解。
“为什么?”
展太太冷笑一声。
“因为她的同学感染了炭疽杆菌,而你是【竹美】集团的董事,总经理。你我都有能拿到感染源的机会,所以她怀疑我,是故意给她同学投毒,好让她失去考试的机会。”
“这都什么和什么!”
展宏斌觉得不可思议。
此时此刻他才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新月,爸爸妈妈在你眼里难道是这样草菅人命,不明事理的人吗?是,爸爸做生意,难免有时候会用一些非常的手段,可这个社会上谁没有做过一些亏心事?可爸爸也是人,爸爸也要受法律的制约,肆意传播感染源是要入刑的,你爸爸有这么蠢吗?”
展新月顶着红红的眼睛怔怔地听着。
“你别和她说了,她现在听不进去的。”
展太太似乎对展新月失去了耐心,她颇有些失望的坐在椅子上扶住了额头。
“你如果实在是觉得我不配做你的母亲,那你就离开这个家,离开我们。等你去外面的世界吃了亏,就知道我们为什么要这样护着你了。”
原本已经被展宏斌的话唤醒了三分理智的展新月又再次被母亲的话激起了逆反心理。
“我不需要你这种自我感动式的付出!我从来没有说过我只想得第一,我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证明自己这有错吗?”
展新月忽然深吸一口气,一把扯下了自己手上的玉镯和脖子上的挂坠。
“你给的这些东西我通通都不要!从今天开始我自食其力,就算没有你们,我也一定会实现自己的梦想的。”
“新月,你这是干什么!”
展宏斌看着被展新月扯下的挂坠脸色一变。
然而展新月却赌气地地摔门而出。
客厅里最后只剩下了展宏斌夫妇二人。
展太太再也忍不住,眼泪不自觉的流下。
展宏斌将展新月丢下的挂坠捡起,方才她情绪上头,一不小心就将这块翡翠砸在了桌角,此刻,玉牌上已经出现了一丝裂痕。
“这孩子,是真的被我宠坏了。”
展宏斌拍了拍妻子的肩膀,“让她冷静冷静也好,等晚一些她回来,我们也给她道个歉。新月一向骄傲,知道我们做的这些事情,面子上挂不住,这也情有可原。”
“宏斌,我们是不是真的真的做错了……”
展新月的妈妈有些无助地靠在餐桌上。
展宏斌的眼里也渐渐露出深思。
*
夜幕笼罩下的沪市格外有些阴沉。
深冬的半夜,昏黄的路灯在雾气中有些有气无力。
展新月穿的单薄,睡衣外只掏了一件算不得厚的大衣,时不时吹起的寒气让她下意识冷得发抖。
每走一步,她都能感觉到冷风刮在脸上的那种刺痛。
可这种刺痛远比不上她内心的创伤,白天在学校收到的那些恶毒的攻击鄙夷的目眼神在她的脑海里不断浮现。
偶尔有行人经过,他们匆匆的脚步声和不经意的眼神让展新月更加感到孤独。
强烈的愧疚感和自我怀疑包围了她。
不知不觉,她走到了安顺羊肉馆门口。
温暖的热气从门头飘过,冰凉的手脚让她下意识就往里走了几步。
“展新月?”
沙哑儿虚弱的声音有气无力地从她身后传来。
她茫然的回头,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让她讨厌的人,此时正裹在一件陈旧的深黑的羽绒服里,困惑的望着她。
展新月急忙擦干了脸上的泪水,正犹豫着要怎么离开这里。
杨丹凤似乎看出了她的窘迫。
“老板,我要两碗羊肉汤。”
“好嘞。”
杨丹凤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在餐馆的角落坐下,将自己包裹严实的衣服微微扯开了一个角。
“不坐下吗?”
杨丹凤语气平常的仿佛他们是约好了在这里吃饭似的随意。
展新月迷迷糊糊,也不知怎么的,就按着她说的样子坐在了座位上。
奇怪的很,原本水火不容的两个人,在经历了复杂多变的事情后反而可以心平气和的坐下来说话。
这家店,他们班的同学都来吃过。
可爸爸妈妈一直觉得这种路边的苍蝇馆不干净,不许自己吃。久而久之,她自己也默认了这些东西她是不爱吃的。
也是等汤端上来的那一刻,她才用最平静,最客观的情绪去尝了一口。
味蕾的瞬时反应就像干涸河床忽然涌进甘霖一样炸裂开来。
人的味蕾不会说谎。
展新月怔怔地望着这缺了口的碗和简陋的塑料勺。
“那当然了,小姑娘,你是第一次来吧。凤丫头是我们的常客了,每天晚上下了课都要来我们店里坐坐。”
老板见惯了世面,一眼就能看出食客的赞叹是出于真心还是场面敷衍。
见展新月狼吞虎咽,半分钟连汤带水喝了半碗的样子高兴不已。
“——哎,我这个羊肉馆开了二十多年了,那都是一年年积累下来的人脉。小姑娘,你要是喜欢以后常来,叔给你加肉。”
展新月忽然觉得有些抑制不住地想哭。
杨丹凤静静地看着她,什么也没有说。
等一碗汤喝完,展新月身上终于恢复了一点温度。
她缓缓抬头看向杨丹凤,看到她脸上厚重的纱布时眼里终于涌起一丝愧疚。
“对不起……”
杨丹凤的神色依旧很平静。
“我不知道我妈妈找过你。”展新月握紧了拳头,十分难以启齿,“我以前还那样对你,害你失去了考试的资格,你,你报复我吧。”
杨丹凤噗呲一声笑出了声。
“报复你?”
“对,你报复我。”
展新月鼻头红红的,“那个什么菌,你也让我吸一口,我陪你一起进医院,再不然……”
展新月低头咬了咬牙,“你也划我的脸一刀,这样咱们就算是扯平了。”
“好啊。”
杨丹凤微微仰头。
展新月听见杨丹凤就这么干脆的答应了又打起了退堂鼓。
“真,真划啊。”
“不是你自己说的让我报复你吗?”
杨丹凤眨眨眼,“怎么,害怕了?”
“才没有!”
展新月脖子一伸,“你要划就划!我才不怕呢。”
说完,她用力闭紧双眼,一副英勇就义的表情。
半晌后,展新月又睁开了眼。
杨丹凤还是一样静静的看着她。
“我相信你不知情。”
展新月一愣。
“你这么高傲的性子,是不会接受用这样的手段赢得考试的。”
展新月的鼻子莫名一酸。
她忽然觉得,杨丹凤才是唯一能和她感同身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