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又过月余,失火一案渐渐平复,无人提及,贾家似也淡忘了此事,依旧是一副高乐无忧的做派。
独只凤姐儿,发了两天狠心,下狠手惩戒了几个在府里四处嚼舌的下人,但被人去王夫人跟前告了一状,便被王夫人叫去,轻描淡写的教训两句。
贾母就盼着府中安定无事,对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凤姐儿见此,只得作罢,再不提什么整治下人一类的话。
贾府关起门来自得其乐,然而外头的恶意却愈发汹涌,不曾有片刻停歇。
吴贵妃依旧躺在榻上,饶有兴致的看着元春在眼前,演练仪态规矩,抚掌赞道:
“到底是大族之后,这悟性就是不一般,连本宫当年学这些个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学了好长日子,至今也学的不像。
如今妹妹这番仪态,瞧着倒比本宫更像贵妃了。”
元春闻言,赶忙停下来,拜倒在地,口中请罪道:
“娘娘谬赞,娘娘仪态万方,又有凤鸾之瑞,奴婢受娘娘恩惠,虽夙夜研习,不敢怠慢,在娘娘跟前,也不过是沐猴而冠,实难登大雅之堂。”
吴贵妃听得这话,笑的前仰后合,起身将元春搀起,未及说话,又有宫女来报,说陛下已至钟粹宫。
果然未及片刻,皇帝便走进来,眉目间尚有些思虑之色,似乎还在考虑外头的政事。
吴贵妃已一脸笑意的迎了上去,拉着皇帝的手撒娇道:
“陛下可算来了,臣妾还以为,是臣妾已人老珠黄,陛下再不来了呢。”
吴贵妃虽已年近三旬,然保养得当,面上又素来有几分娇憨讨喜之色,瞧着也不过才二十出头罢了,又极为貌美,向得崇宁帝欢心,宠冠六宫,况且又诞有皇子,在后宫地位稳固,无人动摇。
崇宁帝见了她,面上也显出三分笑意来,将外头的政事暂且抛下,随她往里头进。
说了两句亲近的话,吴贵妃便指着正低头侍立在一旁的元春道:
“陛下您瞧瞧,您安排给臣妾的差事,臣妾可都已经办妥了,说来陛下也是狠心,这妹妹来我这儿这么多天,陛下却也不问问?”
崇宁帝闻言,面上笑意一凝,打量了元春一眼,开口问道:
“你就是贾元春?学的如何了?”
元春忙出列拜倒于地:
“奴婢托陛下洪福,娘娘厚爱,不敢辜负,已学过了规矩。”
崇宁帝哼了一声,元春虽是被他亲口发话送到钟粹宫来,但皇帝先前竟都不曾见过她,闻得元春所答,面上竟闪过一丝厌色,沉声道:
“话说的倒满,可见心气不低,然既为后宫之人,需知谦逊恭顺,方为品德,一味攀高自许,哼,却不知你是从哪里学来这等嘴脸!”
吴贵妃听着这话,也打量着元春,面上少了几分娇憨,又多了些戏谑之色,元春闻言,心中生惧,忙诚惶诚恐道:
“奴婢一时失言,求陛下治罪!”
崇宁帝有些不耐的摆一摆袖子,摆摆手道:
“行了,这里没你的事了,先下去吧。”
元春微微松了口气,忙又磕了个头,起身退出殿去,连腰都不敢直起来。
钟粹宫中其余一众侍女,见元春此状,眼神中皆不免显出几分嘲弄之色。
如今宫中悉知,元春得了皇帝青眼,被送到钟粹宫学规矩,想来不日便要飞上枝头变凤凰,可如今见着皇帝这番态度,岂有半点宠爱之色?
元春也无心去管旁人怎么看她,只觉得心神恍惚,虽离了皇帝跟前,心中惧色却不减反增,简直要将她整个人都吞进去。
寻了处不惹眼的偏僻墙角,抱着膝盖蹲下来,将脸埋在膝间,整个人微微发抖:
她幼年即被贾母送进宫里,在这吃人的地方待了都快有十年。元春知道自己进宫的使命,懂事也早,晓得祖母送自己进宫,就是盼着自己有朝一日,能在这宫里立足,进而托庇族中。
但元春在这宫里头,却只觉得如履薄冰,日日苦捱,唯恐一朝犯错,反为族中招来祸端
近十年过去,直至今日之前,元春只隔得远远的见过皇帝几回,却连句话也没有说上过,又何谈什么飞上枝头变凤凰?
贾家在外头再有权势,也影响不到这重重宫禁中来,元春待了这么久,先前也仍然不过是一个小小宫女。
她本已认了命,只等着到了年纪,打发出宫去,回了贾府,总不会叫自己没了下场。
若果真能如此,她反倒松了口气,这深宫之中,对于外头的女人来说,是至尊至贵,打破脑袋都想往里头挤的地方,元春却早盼着能出去。
原本都还一切顺利,再有几个月,元春便满二十,过了二十不能出头,在这宫里也没了前景,倒时候走动一番,说不定族里托托关系,就能把自己提前接回去...
眼看着这苦日子就要到头,然而半年前好好的便升了女官,前些日子皇帝更是金口玉言,送自己来钟粹宫学规矩。
宫中几个交好的玩伴都连连与她贺喜,只道她是被皇帝看重,必要飞黄腾达了,然而元春看着她们与自己道喜时眼中的嫉色,却觉苦涩难言。
若是先前升了女官,元春尚可说服自己是差事办的周到,得了嘉赏,然而如今这“飞来横福”,却真正叫元春胆战心惊起来:
皇帝哪里能认得自己?!
她在宫中立足,靠的便是谨小慎微,察言观色,原先尚且还欺骗自己,许是皇帝什么时候见过自己,留了心思,才有此事,倘若果真如此...自己留在宫中,为母族臂助,也算尽了自己的责任...
可方才皇帝说话的态度,言语间的生疏责难,再想起先前吴贵妃与自己说话时,虽言语亲近,眼神里却不时闪过的戏谑嘲弄之色,犹如是在看一介戏子......
元春不敢再往下细思,心中愈发怖惧。
抬头怔怔的望着墙角,一只飞虫已落在网中,挣扎的筋疲力尽,终不能得脱,身后蜘蛛节肢挥舞,缓缓靠近...
待元春神色恍惚的回到院中,方一进门,便有一连串的女官女侍迎上前来,朝她贺喜道: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方才陛下在钟粹宫里已传出话来,要晋娘娘为凤藻宫尚书,加贤德妃!”
“娘娘,娘娘,您得了富贵,可别忘了奴婢,奴婢愿跟去您身边伺候......”
“还有我!还有我!......”
元春瞪大眼睛,看着眼前嘈杂一片,手足冰凉,如坠冰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