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渐凉,吹起层层沙土,秋叶沙沙地落着,几乎要将回村的羊肠小道掩埋。
“嗒、嗒、嗒…”
一片寂静中,马蹄声起。
百里相一身红衣,拍马而行,漫天霞光笼着她细长的身姿,好似要融入那萧瑟的秋日之中。
马却不甚耐烦,垂头丧气地行着,带不起一点飞扬的尘埃。
茶棚前,一个满脸横肉的衙役正懒懒打着瞌睡,歪斜的发髻随着主人一点一点的头,几乎要散开了去。
百里相瞧着他这懒散的样子,很有些不满地哼了一声。
衙役似还在梦中,闭眼挥舞着肥厚的双手,像是在驱赶蚊虫。右手不防,竟触到了马儿凑近的头。
衙役像是从噩梦中惊醒似的,猛地打了个寒颤,眼还未睁,嘴里便嚷:“妖怪来了!妖怪来了!”
百里相皱了皱眉,随后便笑了。
她生了张精致的小脸,细细的黛色柳眉下,一双眸子极为清亮。
可那双仿佛看透世事的眼睛中,像是盛满了凛冽的雪山冰泉,不带一点笑意。
“你睁开眼睛瞧瞧我是哪个?”
衙役听声辨音,猜是个人类少女,这才敢将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去看来人是谁。
百里相含笑晏晏,衙役却吓得一下子挺直了身子,强撑起精神,嗫嚅道:“原来是百里姑娘…”
百里相正了正身后背着的黑弓游光,笑盈盈地看着那衙役。
衙役缩了缩脖子,直盯着游光瞧,那弓是用玄铁所制,幽幽的宝光中隐着肃杀之气。
是百里相。
是那个百里村的姑娘。
那个单枪匹马,单凭一张游光弓,和妖怪大军厮杀整夜,最终扒开层层尸山血海,浴血而出的姑娘。
燕历十五年,新帝即位。
帝失德,天下大乱,妖孽横行。除妖司伏魔司无能,妖祸不休,哀鸿遍野,饿殍栽道。
朝廷自顾不暇,以工代赈,能者进山猎妖,以妖尸易食。
而百里相,正是这能者中的能者。
其威名赫赫之响,甚至传到了相距百里的陪都昭阳城内。
衙役躲闪着目光,不敢去看百里相。
除妖司上下推诿,已很久未进山猎妖了,除妖司十里八乡的闲汉们,可都靠百里相一人养着。
百里相依旧在笑,唇角弯弯,双眸却依旧凉如雪水,“差役大哥,今日我所获颇丰,粮食是否也该多给些才是?”
衙役愁眉苦脸的,心虚中带着几分惧意,“且看看吧。”
百里相解了网兜,递了过去,衙役心惊似的看着她那柔若无骨、莹白如玉的双手。
也不知这双手沾了多少妖血,取了多少妖命。
衙役接过网兜,里面尽是些鸟雀之类,并无半个完整的妖丹。
衙役皱着眉,壮起胆子,“百里姑娘,您这弓劲头太大,寻常小妖受不住您的神力,妖丹全碎了。陪都那边的大人,可是见天儿地朝我们要完整的妖丹呢。您这…”
百里相收了那漫不经心似的笑意,“游光的箭太利,这附近三十里的大妖小妖都被我射了个遍,只剩了些飞鸟走兽还可猎一猎。陪都的大人们若是心急,只好再等一等,妖兽出世那日,我再去猎个干净便是。”
衙役不答,只想快些将她打发走,右手在怀里摸了摸,掏出一串铜钱来,想了想,又摸出了一串。
“喏,”衙役鼓起勇气,朝百里相递了过去,“按理说,不该给你铜钱的。可百里姑娘的射艺,无人能敌,我们除妖司还要多多仰仗百里姑娘呢。这两串铜钱想必也能抵挡一阵了,除妖司近来也钱粮短缺…”
百里相听惯了这套说辞,只伸手接过那两串铜钱,仔仔细细数了一遍,方才收入怀中。
百里相素知除妖司惫懒至极,不欲多言,挥了挥手,翻身上马。
衙役长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望着百里相离去的背影,衣袂飘飞,似一朵红云。
马儿脚慢,还未行出多远,便听远处又是一阵嘈杂声传来。
“你这偷儿,偷了我们的玉佩还不承认!还不快些拿来,乖乖认罪!”
“看这成色,不是我们除妖司丢的还能是哪里丢的?”
“搜他的身!看看还偷了什么?”
很快便有人跟着应和,“对,搜他的身!搜个彻彻底底的,莫要错漏!”
百里相本不想多管闲事,可眼睛却快她心思一步,抢先偏了过去,将情形看了个仔细。
黄土飞扬中,沙砾地上躺着一个曲腿抱头、四处躲闪的清瘦少年。而朝他不由分说地挥舞着拳头的,正是除妖司中专喜晒太阳、不喜拿妖怪的一干衙役。
瞧见百里相偏头过来,衙役们的心都惊了一惊。
这位百里姑娘平日里没少教训他们,不是嫌他们猎妖怪的时候碍手碍脚,就是骂他们当差的时候太阳晒得太多,而练功练得太少。
百里相转头回去,轻轻拍了拍马,马儿却依旧不紧不慢的。
衙役们见百里相并没有要插手的意思,这才放下心来,嘴里骂骂咧咧的,继续搜查那瘦弱少年。
“怎么还有个锦囊?”
一个络腮胡大汉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便将那绣工精致的锦囊夺了过来,看了一番,下了定论:“一看就是女人的东西。”
旁边一个秀才打扮的人,身量细瘦,分外灵巧地从大汉腋下钻过,将头凑近了去瞧,嚷嚷道:“这是护身符!你可真是没见识,亏你还当了十几年的差!”
百里相心念一动,调转马头,又绕了回去。
“还搜出来个牌牌,你认的字多,你看看上面写的是什么?”玉佩在络腮胡大汉的大手中,显得分外细小。
“祁风。”秀才接了过来,分辨了一会,方才认出那两个字。
络腮胡大汉用力推了推蜷缩在地上的少年,“喂,你是不是叫祁风?”
少年没出声,反倒用胳膊将脸藏得更加严实。
“这护身符倒是有点意思啊…”秀才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
“抢别人东西?”斜刺里突然有人冒了出来,劈手夺过了秀才手中之物,来人声音虽然清脆,却带着十足十的嘲讽。
秀才刚要发怒,侧头看到是百里相,嚣张的气焰刹时便偃旗息鼓,“我道是谁呢,原来是百里姑娘。”
络腮胡大汉也凑了过来,脸上陪着笑,“百里姑娘若是喜欢,拿去便是,不用同我们客气。”
“谁同你们客气了?”百里相不怒反笑,“除妖司现在还学会强抢了,你们可真是越来越有出息了!”
见百里相似有发作的迹象,原本还吵吵嚷嚷的一群人突然脚底抹油般,散了个干净。
百里相不看地上躺着的祁风,反倒百感交集似的用手细细摩挲着那白缎锦底绣金线的护身符,良久,竟还叹了口气。
祁风躺在地上,脸上覆着凌乱的发丝和脏污的灰尘。虽然一团污糟,可背脊挺直,神态淡漠,丝毫不似个怯懦偷儿。
百里相看着手中那格外熟悉的护身符,心底有几分恍惚。
祁风本蜷缩成一团的身子渐渐舒展了开来,上身坐直,双手却深深地插入了过分松软的沙土地里。
祁风定定地看着百里相,像是看到了什么稀世珍宝,黯淡的眼睛瞬时亮如星子,藏不住的欣喜从唇角溢了出来。
祁风又在心里念了一遍那三个字。
“百里相…”
不期而遇,是重逢。
是他朝思暮想的重逢,是他逃出皇城后、于他最狼狈之际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