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简单留下几句话后,程惜芙重新背过身去,缓步从西殿离开。她这一生做过很多选择。有些是对的,有些是错的。
她曾经拼尽全力想要为儿女换来无上光荣,成为那人中龙凤,事实却是一次又一次的事与愿违。而她剩下该做的选择也不多了。
程惜芙缓步走在东宫中,思绪纷纷。曾几何时,她也是从这东宫走出去的。
那个时候,她的太子夫君身边虽然不只有她一个女人,但她还是能确定自己在太子心中的地位的。
那个时候,她也相信只要自己能为他生儿育女,两人就能在这宫中守着那白首之约,永不分离。只要她努力待在他的身边久一点,再久一点,她就能在男人的心头霸占更多位置,成为无可取代的「唯一」。
但为什么隔在两人之间的人死了,他们还是走到了今天这个田地?
她没有成为他的「唯一」,倒是在岁月中看清楚了,谁才是他心中独一无二的人。
她以为自己只要出走去到佛深寺,就能避过宫中这些是是非非、避开他。是她太天真了,恒安禁宫就是个吃人的地方,既把她吞了进来,又怎会轻易把她放走?
相苏眼看着主子心神恍惚的模样,只觉心疼,上前一步轻声问道:「娘娘,咱们要回龙翔宫吗?」
程惜芙回眸瞥了她一眼,反问:「不然,咱们还能去哪儿呢?」
她与他在东宫的日子早就过去了,以前的选择,无论对错,也容不得她追悔。
她可以做的,就是看着眼前的事,做必须要做的选择。
程惜芙举步跨出了东宫,从此没有再回头看向旧日种种。
「殿下并没有死。」当莫刚玉来西殿探望她时,任轻欢劈头就是这么一句。
莫刚玉的视线无法从她颈上的伤痕挪开,过了好一会儿,才强压下喉间的哽咽,颤抖着声线问道:「您怎么知道?是程贵妃说了什么吗?」
「她没有说什么,但这也证明了殿下是安好的。」任轻欢回答,嗓音仍旧沙哑无力:「如果殿下真的出事了,顺天和大宛的战事还没有完结,圣上为了巩固国本,别无他法,定会改立祈原为太子。」
她说得太快,喉咙一阵疼痛,只得停下来等待痛楚过去了再继续说下去:「但娘娘说了,凌祈原把圣上拘在了龙翔宫,也就是说他并没有打算改立太子。为什么呢?因为殿下没有死,圣上清楚的知道这点。」任轻欢说完,伸手接过采风递来的温水。
莫刚玉看着她吃力地吞咽,急切问道:「若殿下没事,他到底在哪儿?为什么不回来呢?」最少也要传个消息回来,安定京师这边的人心。
任轻欢手握着杯子,想了好一会儿,才艰难的道:「我在想,或许是大宛那边发生了什么意外吧。」
凌祈原曾提及过,大宛以敏儿为饵,把殿下诱了出去。她总觉得,这件事并没有那么简单。在凌承业、凌敏弦,也许还有延留之间,或者真的发生了一些事情,把他绊住了。
「那咱们如今又该当如何呢?」莫刚玉的声音突然变小。
任轻欢抬眸,看向那张茫然的脸:「最重要的是,咱们现在能够确定殿下是平安的」她的嘴角上扬,笑容久违的重拾了暖意:「其他的,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莫刚玉压下一声叹息,无力的颔首。她知道,任轻欢不过是在安抚自己。这女人为了见到程贵妃,连悬绳上吊这样的招数都使出了。
就算聪慧如任轻欢,也会有力不从心的时候吧?
除了兵来将挡,她们还能如何呢?
突然间,有点气恼殿下。他怎么能把自己的妻女遗留在宫中,让她们独自承受这一切?如果他在这里,她们又何需硬受着这些委屈?
昭昭至今还没有见过她爹呢,他一定得平安回来才是。要不然,任轻欢、昭昭、莫家,还有她......又该怎么办?
「好,」莫刚玉悄声应道:「那我们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龙翔宫中,程惜芙挽起阔袖,亲自布好饭菜,确定东西齐全了,又拿起银筷,逐碟夹了一小口到自己的碗中,再侧过脸把食物送进嘴里试毒。
直到把菜式一一尝过后,她面无表情地把自己的碗筷搁下,拿起另一对银筷,把东西夹到对面男人的碗中。
而那个男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程惜芙像对他的视线一无所觉,头也没抬,轻轻说道:「圣上,请用膳。」然后便垂首站到一旁等待男人动筷。
凌续收回了视线,伸手执筷,安静而缓慢地吃了起来。
她仔细留意着他的每个动作,每当他的碟子空了,她就再次把它夹满。饭没了就添饭,汤没了就盛汤,在他吃到大概八分饱时就送上解腻的普洱茶,伺候得十分妥贴。
而当凌续捧着热茶,轻吮了一口时,她就开始指挥宫人把膳食撤下,改在殿中放置些芳香扑鼻的果子,用来驱散殿中的饭菜味儿。
他隔着茶烟氤氲,再次抬首欣赏着女人指挥若定的模样。
她把他身边的一切都打理得很好,唯一没做的,就是回过头来看着他。好像他存在于她的身边,却不存在于她的眼内。
在确定殿内的一切处理好了,程惜芙便朝凌续的方向轻屈了屈膝,小声地说了句:「臣妾告退。」随即背退出大殿,没有半丝迟疑。
凌续的指尖一紧,手一甩便把茶杯摔到地上:「坐下」,他瞪着她的背影:「朕还有事要问你。」
程惜芙的身子一抖,却仍是听命停在原地。「是。」她挺胸走回去凌续对面,那个离他最远的位置坐下 。
男人静瞧着她的动作,还有那张娇媚的脸孔:「听说爱妃到东宫察看太子妃的状况了?」
「是」她应道,然后又闭上了嘴,眼睛直视着桌上的花纹,没有看他。
「爱妃的好儿子,是打算逼死长嫂?」凌续的眼睛一眯:「凭他这样的东西,还有脸要朕改立他为太子?」
程惜芙的身子一颤,她深吸了口气,然后再一口,终于还是接捺不住,霍地抬起头来,硬生生地撞进男人的视线里:「是臣妾枉为人母。」
凌续等着她说下去,然而,她却是再次垂下眼眸,瞅着自己的手背。
她的反应,使他更加火冒三丈:「你想说的,就只有这句话?」
她回答:「臣妾无话可说。」
「好!很好!」凌续忍俊不禁,大声笑了出来:「是朕看走眼了,爱妃好本事,养的儿子胆大包天,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
她听着他的笑声,不知怎的也跟着笑了起来,且越笑越大声。那笑声清脆响亮,半点也不端正庄重。
「对啊!臣妾这辈子无幸当皇后。或者试试做太后的滋味也不错吧?」她笑着笑着,泪水就从眼眶中涌了出来。
「圣上还想臣妾说什么呢?」她抬起头来,对上了他的眼:「说是臣妾怀恨在心,指使原儿这般行事吗?说是臣妾让敏儿困住太子,不让他回京吗?」
凌续没有开口,他只是定在那里,注视着程惜芙:「你知道,你有多久没这样正眼看过朕了吗?」
自敏儿出事后,她看他的眼神就不再一样了。然后,在太子出征后,她的视线就再没有落在他脸上过。即使是之后那几次吵架,他们差点儿就把贵和宫砸了,她的视线还是没有对上他的眼睛半次。
他一直在等,等她重新看向他的一刻。而这个刹那,她的眼里只有泪。
「圣上放心。」程惜芙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原儿是臣妾生的儿子,他犯错皆因臣妾教养不好。待事情告一段落后,臣妾自会来向圣上领罚。」
说完,她便站了起来,垂眸福身:「臣妾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