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深,巷子里的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锃亮,静静地卧在路灯的暖光之下。
喵呜。
一只流浪小橘猫在花基旁警惕地探出头来,似乎发现是熟人,这才凑上前低头吃碗里的猫粮。
夜色笼罩的不远处,钟俊豪静静地看着,双手插裤袋。
他晚上没有跟着一大群人去派出所,独自回了家。却莫名其妙坐立不安,时不时走出阳台,去瞄楼下那层斜对面小窗。
然而来来回回十几次,一直到十点,那窗户都是黑的。
他洗了澡想睡觉,却在进了房间准备上床时才回过神来,自己不知道啥时竟换好一整套衣裤,还鬼使神差地把鞋也穿好了。
那就下去扔个垃圾吧,顺便去街口便利店买瓶水——他这样暗自想着。
钟俊豪百无聊赖下了楼,旧楼的楼道逼仄,每一格楼梯也特别矮,他总习惯迈着腿一次跨两格。“穿衣戴帽”工程只弄了商业街的表面,而他住在这极其不适应,若不是嫌要一户户征询意见,他恨不得把整栋楼里里外外都翻新一遍。
算了,反正又不久住。
走出大楼,拐左又走了几步后停了下来,微眯的眼眸锁定在一人一猫身上。
这女人,大晚上从派出所出来后连个平安也不报,也不回家,竟在这喂猫?!
过了几分钟,她仍然对周遭毫无察觉,忘乎所以地蹲在原地逗猫。他觉得无趣,便用力咳了两声。
叶咏欣和那只小橘猫一起侧过头看向他,她慢慢站了起来,而猫后退了几步缩在花基旁,警惕地打量着。
“这么巧,”他慢慢走过来,脸上露出一副刚刚才看见对方的神情。
“还真是蛮巧的,”叶咏欣抱着手臂,眼睛亮亮地看着他,“你去做什么啊?”
“倒垃圾。”他边说边走向花基旁的垃圾桶,脚边的小橘猫退后两步,又探出头来。
“哦?”她看他提着个空荡荡里面只有两张面巾纸的透明袋子,发出意味深长的一声:“哦——”
她“哦”得实在百转千回,钟俊豪脚步一顿,自己手里的垃圾着实像刚做完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他堂堂大少爷何曾自己下楼倒过垃圾,一时语塞,只怪在这住了一个多月,气质都变“街坊”了,幸好还没有退化到变成穿着大裤衩的“拖鞋佬”。
他将垃圾扔进桶里,掏出酒精湿巾擦手:“处理完了不回家,在这喂猫?”
“先回了一趟事务所整理文件,交代点事,”叶咏欣笑笑,眼神狡黠:“怎么,查我岗?”
“我在找人去查禾呈动漫与钟明辉之间的关联,我总觉得有些冰山下的东西我们没看见。如果威胁居民的事真是钟明辉做的,估计他是真被逼得狗急跳墙了,又或者有个隐形窟窿已经大得无可挽回,才会吃相这么难看,”他故意避开她的目光,一本正经地顾左右而言他,“有了结果我同步你,看看法务上的专业意见。”
“呵……”叶咏欣打了个呵欠,摆摆手,“老板,下了班能不能不谈工作。”
“律师不是弹性工作制吗?”
那只小橘猫从后面慢慢踱出来,竟在钟俊豪的脚边蹭了蹭。
“哇,它喜欢你诶,”她惊喜地蹲下去,歪着头打量,“这只小橘猫有点傲的,我也是每天拿了一点猫粮引它,试了好多次才过来。”
钟俊豪想嫌弃地抬腿踢走那只猫,却看见她专注地看着那只猫,一天下来妆容早已精致不在,甚至略显疲惫,而昏黄路灯在她皎洁侧颜打下光晕,却有种奇异的美感。
他一时不忍心破坏这个氛围。
“喵呜,其实你可喜欢吃了对不,口是心非喵。”她蓬松的卷发如海藻般落在肩头,每一缕散发着曦光,“还是说,你专程在等我呀?”
小橘猫听懂似的回了一声,又去盯钟俊豪。
他皱了皱眉,这是说猫,还是说他。
见他没反应,那猫干脆将一只爪子搭在他的鞋面上,锃亮的黑皮鞋上突兀地出现一团毛绒绒的橘色。
猫又看着他。
“哈,它好像跟你很亲诶,”叶咏欣笑起来,慢慢直起身,朝猫咪轻声说,“干脆叫你小豪好了。”
钟俊豪瞪了她一眼,又去瞪那只猫:“你又知道这是只猫仔?”
“我不知道啊!钟俊豪你真是有bias,谁规定只有男的才可以叫‘豪’?”她鼻腔里哼了一声,继续叭叭道:“自豪、英豪、豪爽、豪杰、豪气干云、豪情壮志……这些形容难道就只能出现在男人身上吗,女人就不可以了?猫仔也好猫女也好,都可以叫小豪。”
他看着她一副伶牙俐齿大杀四方的模样,举起双手:“我说不过你,叶大状。”
叶咏欣满意地眨巴眨巴眼睛,低头又叫了一声:“我说得对吧,小豪。”
小橘猫喵呜应了一声,终于肯挪开它的爪子。
“上楼吧,回去好好洗个澡休息,”他睨了她一眼,转身时莫名又补了一句:“过了洗澡高峰期,水压应该稳一点了。”
“钟俊豪,我今晚只吃了一盒麦乐鸡诶,”叶咏欣突然伸手拽着他的衣摆,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我饿了。”
“所以呢?”他面无波澜,身子却转了回来。
“你陪我吃糖炒栗子好不好?”叶咏欣不由分说地拉着他衣角向前,勾唇一笑,“我请你,你给钱。”
他没好气地想要将衣角拽回,手上却没使劲,触碰到她的指尖,微微凉:“你当你是细路女吗,街边走鬼的东西也能吃?吃坏你肚子别叫救命。”
“反正有你陪我,一起吃坏就一起去医院好了。”
远远看去,朦胧的灯下像是一男一女在暧昧牵手。
“服了你。”
“那是,谁会不服我。”她轻笑出声。
两人越走越远,朝着那沙沙翻炒的大铁锅走去,低低的交谈声此起彼伏,像小学生斗嘴。
“你说什么水压不稳,别告诉我你没换个智能温控的热水器……”
“什么智能温控……”
“啊呀你多跟隔离邻舍聊天,别老是看低这里的街坊。”
“我……我又不在这洗澡。”
“哇好假啊钟俊豪,你是不是冲凉的时候突然冷水浇头,突然又劏猪这么热呢?”
“懒得理你。”
“快给我看看你的手毛脚毛是不是都烫掉了!”
“喂叶咏欣!你要不要脸……”
“哈哈哈秃毛狐狸!”
……
糖炒栗子远远地发出噼啪的响声,甜甜的焦香飘过来,让人喉咙发痒。那只刚刚有了新名字的小橘猫跳进花丛,大摇大摆地翻了个肚皮睡去。
-
叶咏欣昨晚睡得很好,一大早便来到裴烁的办公室。他的门半掩着没有关,她轻敲了两下便推门进去,恰好看他将笔记本反扣在桌面。
“别遮了,我都看见了,”她笑笑,像是见惯不怪:“你那只小青龙玩偶,这六年来都被你撸秃噜了。”
从当年在飞机上对这只玩偶产生好奇,到后来一点一滴地发现蛛丝马迹,叶咏欣十分清楚,裴烁心底里住了一个人。
这样很好啊,彼此谁也不欠谁的。反正他俩这些年,不过是演戏给大人看,也默契地充当彼此的桃花挡箭牌。
看清楚进来的人,裴烁也不藏了,将本子下的小青龙公仔拿出来,锁进抽屉里。
“阿烁,问你个问题,”她施施然坐下,眼睛像测谎仪:“你有没有后悔过当年离开?”
裴烁怔了一下,摇摇头。
“可是如果你留下来,说不定,你们能一直走到现在。”
他再摇头:“不会的,那时的我不配。”
“羡慕你啊,可以满心满眼地喜欢一个人,全心全意希望给她最好的。”她耸了耸肩,自嘲地说,“我就没有这种感觉。”
“你只是用理智将自己包裹起来而已,不想受到伤害。我还不知道你吗,你若投入起来,可能比谁都疯。”
想当初在大学,叶咏欣突然迷上机车,天天在郊区街道狂飙。有一次重重撞在护栏上,打了一个月的石膏。
可是她后来突然说不玩就不玩了,干脆利落得像从未喜欢过一样。
“哈,我们这种小孩,哪有资格说什么爱不爱。我爷爷奶奶是律师联姻,外公外婆是官员联姻,我爸妈是官律联姻。而他们觉得到了第三代,是时候要找个从商的了,所以才会跟钟家走得那么近。”
“我不过是备选方案而已,你家的首选不是钟俊豪吗?”裴烁一针见血地指出:“其实你和……”
“钟俊豪,不可以,”叶咏欣打断他,隔了两秒,又摇着头强调了一句,“他,不可以。”
裴烁定定地看着她,没再反驳。
“不过你如果决定勇敢去追求她,我ok的。我俩是君子协定,随时可以放你走。”她大气地摊了摊手,眼睛晶晶亮,“阿烁,去做自己。”
裴烁桌上的手机适时震动起来,一下一下,催命一般。
他伸手将屏幕推过去给她看,指着上面的“妈妈”二字苦笑道:“我怎么做自己?”
他将电话摁掉,缓缓起身:“走吧,今天约了黄姨和街坊们。我们只有羽翼丰满,才有资格说做自己。”
叶咏欣点点头,随他一同走出去。
-
纪年没有想到,陆秀珠会陪着陆悠悠过来。
“啊呀,黄姨你叫我们干嘛?生意都不用做了吗?”手打银器铺的王伯挠着背埋怨,“我还要回去打银的啊!”
“就是啊……黄姨你也别劝我了,我没什么文化,也没这么大本事参与这些大工程,快点组织第二轮投票,我们拿钱入袋为安吧……”做婚鞋的林姨一脸愁容,不断地在椅子上挪动。
其余几个街坊也一同附和着。
黄姨正准备开口,突然,陆秀珠站了起来。
“大家好,我是陆秀珠。”她的身型瘦小,声音不大,在乌泱泱围坐的会议室里很不显眼,但她眼里的目光坚毅又笃定,一下让场子安静下来,“大家这么多年街坊,都知道我是个单亲妈妈,这辈子没做过什么厉害的事,常常觉得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能不管的事就别去掺和,安安稳稳最重要。
“我管得最多的,是我的女儿。从小到大,我要她心无旁骛地读书,女仔人家少沾惹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恨不得拿个金钟罩罩住她,让她在真空无菌的环境下成长,一定不要像我那样吃苦。大家也有所耳闻,当年我把她电脑扔下楼了。可是到最后呢,她跟我一样,也做了一个单亲妈妈,生活的苦,一点也没有少吃。”
现场的街坊面面相觑,不知道陆秀珠这番开场白到底是为了说什么。
而她身旁的陆悠悠,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昨晚听到妈妈说要陪自己去,心便一下子安下来。而陆秀珠竟愿意打头阵发言,也是她没有料到的。
妈妈站在自己身前,她竟一下子觉得,眼睛胀胀的。
陆秀珠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人生有时就是这样的,苦啊难啊无法预见,再怎么躲,有时都会惹得周身蚁。我个女悠悠和孙女前两天被街头混混围堵,让她不能支持囍帖街项目,即刻搬走。那些牛高马大的衰仔又骂人又动手,我的女儿奋力反抗,踹了他们,还打了他们一巴掌。”
现场的人猛然都瞪大了眼,看着她身旁白白净净戴着副眼镜的悠悠。
“我的孙女回来一直在讲这件事,她说:我的妈妈好犀利,她是一个勇敢的骑士,我也要学我妈妈那样!”
纪年抬起头,越过人群看向后头一个姣好的面容。她曾经对一个三岁的小姑娘说:女孩子当然可以成为一个勇敢的骑士。
“在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是我以前太看低自己,也太看低我的女儿。人生我们是没办法掌控的,而当苦难来到时,唯有迎难而上重拳出击,才有转机。我曾经很懦弱又怕事,不是一个好榜样。可是,她是我和她女儿很好的榜样。”陆秀珠顿了顿,吞了一口口水,眼里闪着光:“我没什么文化,但我知道有句话叫‘马死落地行’,还有句话叫‘一箭易断,十箭难折’。囍帖街起起伏伏这么多年,我们成班街坊互相倚靠彼此扶持这么多年,没有那么容易被打沉。”
全场都静默了,连根针都听得见。
“如果我们不反抗,不团结,这些年的心血就付之一炬。难道大家愿意看到恶人当道,好人遭罪吗?”纪年站出来,朝周围的街坊望去,“我们不可以这样坐以待毙。”
“大家要相信,这个世界是有公义的,也是有法治的。”叶咏欣在人群后也站起来,她对纪年笑了笑,又环顾四周:“我是专业的律师,今天也有派出所的警员到场,大家一定要相信,邪不胜正。”
街坊们面面相觑,有所动摇。而这时陆悠悠开口了:“要么,我先讲,大家看看和我的经历有没有类似的?”
经过陆悠悠讲述自身经历、黄姨一番谆谆引导、以及叶咏欣作为专业律师对于过往案例的分享,现场被邀的街坊纷纷卸下心中的防备,将之前的遭遇一一倾吐出来。
“我接到电话,说如果我还坚持参加,我那个在外地工作的仔会遭遇‘意外’……”做婚庆的钟婶眼湿湿地说,“我哪里敢拿个仔来冒险。”
“那些烂仔好恶死的,把我的客都赶走了,”做婚鞋的林姨也附和道,想起那些事眼里仍露出惊恐神色,“我说要报警,还把我货架上东西都扔了,我追出去还不小心踩空了滚了下楼梯……”
手打银器的王伯也忿忿不平地说:“他们这些人真是太过分,我家被断电断水,门店还被人堵钥匙眼、泼墨汁……二十一世纪啦,法治社会来的嘛,怎么可以任由这些街霸为所欲为、为非作歹呢?!”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情绪激昂。
派出所的警员一一记笔录,而叶咏欣也给出自己的建议:“大家在不与之发生正面冲突的前提下,尽可能做好录音、摄像取证;遇事团结联合邻居、隔壁商铺街坊协助解围;脱身后及时报警,千万不要拖延。”
警员频频点头:“叶律师说得对,很专业。”
而后大家商讨出接下来的方案:加强监控和治安管理,根据街坊的描述去还原嫌疑人画像并搜寻抓捕,同时要通过社会舆论来强烈谴责和打击“黑恶势力”。
“新闻方面,就交给我吧,”电视台工作的陈琴拍着胸脯。
而就在大家热烈讨论之时,陆悠悠悄悄地拉了拉陆秀珠的衣角,把头靠过去。
“你才不是个懦弱又怕事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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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街坊们,纪年在楼道上唤住叶咏欣,慢慢走到她跟前:“谢谢你。”
“你好像特别喜欢谢我,”叶咏欣眨巴眨巴眼睛,笑意盈盈,“这是我的工作。”
“不仅是谢谢你的到来,也谢谢你跟喜喜说的那番话。我为我以前的偏见道歉,说实话,之前对你印象不太好,觉得你是靠家里的富家女,聪明又势利,从不向下看。”纪年想起她趾高气扬的马丁靴,挎包上的皮革小马,一路挥之不去的蜜桃香气……“也许,我曾经也是嫉妒你的,嫉妒你得来容易的一切。”
“哇,你好坦荡。你说得没错啊,我是聪明,也是势利。但我也是专业的,我会为了钱为了利益低头,但我也对得起我的律师牌照。”她歪了歪头,微卷的睫毛像羽扇,“其实我以前对你也有偏见,觉得你挺冷漠的,不知道在拽什么,也不知道你身上那股韧劲和硬骨从哪里来。其实……我也挺嫉妒你的,嫉妒你靠双手去打下的一切。”
“哦,扯平了。”
“嗯哼,扯平了。”
“现在不觉得我冷漠了?”
“唔……”叶咏欣想了想,回头瞄了瞄仍在跟黄姨讨论的裴烁,翘着手臂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对某人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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囍帖街恢复清静下来,“幸福久久节”的筹备又回到了正轨。裴烁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不知道暗处里的人到底还会放什么大招。
可是一日一日过去,那些乌烟瘴气却好像消失了,事情变得出奇顺利。
“穿衣戴帽”已经进行到九成,示范性的商铺和文旅线路也基本准备好,媒体宣传蓄势待发,都在准备迎接金九银十。
还有两周就要正式启动了,而就在这时,裴兰疯狂给裴烁发信息,要见他一面。
他一再发信息拒绝,心无旁骛地与大家投身在项目冲刺中。直到有一日,裴兰不依不饶地给他打了三个电话,他终于接起。
“烁仔,回家吧,”裴兰声音有些嘶哑,语气却依旧不容置疑,“你见妈咪一面,乖。”
“妈,我不会再去钟宅,我有事要忙,等我忙完了会找你的。”裴烁再次拒绝。
“我是让你回青龙里,”裴兰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我在你阿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