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的生活本来就很繁忙,纪年除了顾自己的学习、给人补课、去铺头帮忙,还要抽空去学拳。
秦国富说她有天赋,人家十节课的进度她只需要五节课,纪年便追问那是不是可以打折。对方给她一个白眼,说让你提前进阶还没加收呢。
只是有一点,纪年打拳从来一声不吭,无论是出拳打沙袋、避而不及挨揍、还是课后疼得隔壁拳友鬼哭狼嚎的筋膜刀放松,她一概咬着唇不吱一声,像个闷葫芦,完全没有任何的情绪宣泄。
秦国富摇摇头,觉得这妹崽心事太重。
除了这些,纪年还要揪着纪岁给她恶补功课,令她头疼的是这娃看着就不是读书的料,一打开书本就昏昏欲睡,一画画就龙精虎猛,判若两人。
朱春穗建议何美珍,要么让岁岁去考美术生好了,但她摇摇头,觉得怎么也要先把初中读完再看吧。
再说了,艺术生……那可是很烧钱的。
何美珍到处托人找了一些门路有办法择校,就是需要些“茶水费”,至少都要两三万。何美珍当然知道这是“行规”,幸好那次纪年把纪强的钱偷出来,那个漆皮手袋里有几万块,涵盖了纪年纪岁的压岁钱,还有一些当年他拿走的货款,虽然不及拿走的多,但至少也解了一下燃眉之急。
纪年总是旁敲侧击何美珍离婚的事,而她渐渐也愿意把她当做一个大人,告诉她自己的一些准备。原来王永杰给她推荐了一个离婚律师,想办法怎么能让两个女儿、铺头、以及当年父母买下的这套房子都判给自己,而她并不想分走纪强一个钢镚,只求他在外的一切债务与自己无关。
原来阿妈真的是有分数,只不过需要一些时间。
纪年有一点点安心,却又很不放心,总觉得纪强不会这么轻易答应这一切。
而更让人心慌的是,何美珍找不到纪强。
那一日他离家后,整个人仿佛失踪了。何美珍更换了门锁,开了新的银行账户,着手准备一切事宜,却偏偏一直联系不上那人。
律师说可以诉讼离婚,何美珍却有点犹犹豫豫。夫妻一场,不至于走到那一步吧,如果可以,她还是希望能好聚好散,连当年那一点美好的情分都不留。
他们家这段时间倒是安静了不少,但纪年常常在午夜惊醒,总觉得有人在偷偷撬门,跑出去看猫眼却又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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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去,冬来。
春回,夏至。
大街小巷的传唱从《爱情买卖》过渡到《爱的供养》,日子一天天过去,不知不觉就这么安安生生地过了大半年。
纪年看着纪岁把碌架床板上的明星海报从《秘密花园》的金洙元换成了《宫锁心玉》的八阿哥,不禁感慨现在的小女生换偶像换得可真快。
记得当初纪岁一年级暑假跟着何美珍看《还珠格格》重播,不仅无时无刻都在哼着主题曲片尾曲,还常常拉着纪年不睡觉讨论剧情。
“家姐家姐,你最喜欢小燕子还是紫薇啊?又或者……晴儿?”她在下铺踢了踢上面的床板。
纪年困乏间想了一下:“柳红。”
“啊,为啥?”
“因为她有会宾楼,她是老板。”
“可是她都一个人诶,没有男朋友。”
“不需要,她有会宾楼。”
“家姐你好奇怪……我跟你说,我最喜欢小燕子,我还喜欢五阿哥……啊好帅好帅,我同学从她堂姐那抢了两张当年的海报,送了我一张!”
纪年已经快睡着,敷衍着问:“哦,不见你贴出来……”
“贴了啊!”纪岁兴奋地坐起来,轻轻抚摸着头顶的床板,“我贴在你的床板下了,那样我就能看着他睡觉了!”
纪年身体一个激灵,整个人醒了。
不是吧,从此以后的每个晚上,都要和五阿哥背靠背了。
再之后,她经过一家“执笠”[1]的精品店,老板在清理旧库存,纪年一眼就看到一张发黄的海报。
是柳红。
她把那海报贴在自己被褥下的床板上,从此柳红与五阿哥背靠背。
这么多年来,五阿哥换成了李逍遥,李逍遥又换成了具俊表……任凭美男如流水,背后都是铁打的会宾楼老板娘屹立不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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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珍姐,你今天早点回去吧,年年岁岁就要考试了,你早点回家吧这里交给我。”阿萍利索地收拾着铺头,不断催促着何美珍,“虽说年年一模二模成绩很好,但过两日就是正式考试诶,你赶紧回去照顾。”
“知道了。”何美珍把小仓的门关好,用手揉了揉眉头。
这两天右眼一直在跳,跳得她心神不宁。她喝了口凉水压了压,转身去拿手袋。
“啪……”
突然那手袋向下一坠,肩带缝合处居然断开,手没抓住整个包掉在了地上。
“唉……”何美珍抚了抚被肩带扯得火辣辣的手心,皱着眉弯腰捡起手袋。
“嘶……”她边起身边揉了揉后腰,阿萍连忙问怎么了,她摆摆手:“没什么,闪了一下,不碍事。”
她的心莫名像悬空了似的,更觉得一股不安和恐慌在胸腔里蔓延,吞噬着她敏感的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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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缓缓下沉,躲在了一幢幢老旧的楼后,阳光渐渐消失不见。
午后下过一场雨,巷子上方交错的电线有雨滴落下。纪年单肩挎着书包快步走在石板街上,时不时左右挪动一下,灵巧地避过脚下的水坑和头顶的雨滴。
她抬了抬头,觉得今天的天黑得特别快,特别彻底。
突然,脚下一顿,她只觉得右眉骨闪过一阵电击似的刺痛,右半边脸微微发麻。
巷子的拐角处,站着一个黑影,像一条饿极的鬣狗。
“年年……”对方喉头发出一声低哑的呜咽。
“咔哒……”
纪年右腿不受控地后撤半步,脚跟踩到一颗碎石。她觉得自己倏地汗毛竖起,双拳不由自主握紧,整个人进入一种应激状态。
是消失了大半年的纪强!
“年年,你这次一定要帮一下阿爸……”纪强整个人憔悴了不少,双眼框凹陷,眼睛通红,嘴唇发乌,像是被衰鬼附身。
纪年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一秒,两秒,突然转身拔腿就跑!
“嗤——”她肩膀一疼,书包从身后被人用力扯住,扯得整条右臂都发麻。
“年年,好年年……阿爸差人钱,你先借给我一点帮帮我,阿爸好快就可以还给你……”
纪年用力拉回自己的书包带,无奈纪强像个铁钳似的死死扒着她,一双眼睛满是可怖的血丝,像是随时要化身吸血鬼。
“我没钱!”
“你有,你拿走的那些!无错……是你的钱,你先给阿爸过关,不然阿爸要被人打断腿!我我……我……”
“你不是炒股吗?炒股怎么有人打断你腿?!”
“年年……都是那个工友教唆我去炒孖展,谁知道一直狂跌连本都蚀了……那个工友就介绍我去赌牌仔,以为可以翻盘,一开始我赢好大的,后来一路输。之后认识了一个可以借钱的地方,说就收鸡碎那么点手续费,我又没看清那张纸仔就按了手印,万万没想到后来利滚利……”
“你去学人玩杠杆,还去赌钱?你哪里来的钱去赌?!”纪年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声要炸了,“还去借‘大耳窿’[2]?!你知不知道那些借贵利的都不是人啊,何止会打断你的腿……”
“所以年年,你一定要救阿爸……”
“我说了,我没钱!”
“你有!要是你没有,你就去问隔离借!你知不知道301那小子多有钱,他抽屉里都是‘老人头’啊!还有他的手机,折旧贱卖出去都有五千蚊……”
“你怎么知道……”纪年回想起当天,猛然一颗心往下一沉,右眉骨钻心般疼,“你那天偷人家东西了?”
纪强不做声,突然发狠一下扯过纪年的书包,然后转身拔腿就跑,边跑边拉开拉链胡乱翻着里头的东西,课本、作业簿、笔盒、矿泉水瓶哗啦啦掉了一路……
纪年用尽全力追过去,傍晚的风热辣辣地灌进眼里、鼻孔里、嘴巴里,她只觉得浑身要炸开:“还给我!”
纪强怎么翻也翻不出什么,连个钱包也没有,只在夹层拉链袋里翻出几张五块十块,还有些证件什么的。
他像瞬间被抽干了骨髓,整个人软软地跪坐下来:“没有钱……怎么会没有钱……”
他已经有点神志不清,翻来覆去颠三倒四地喃喃自语着。
纪年眼看要追上去,突然纪强像被下了降头似的,一边用力胡乱挥动双手,一边疯狂地嚎啕大叫:“不是钱!这些都不是钱!不是!都没有用……没用的东西!留着干嘛?全部都是垃圾!”
他撕着纪年的课本、作业、所剩无几的纸币……又用力抛向空中。昏黄的路灯下,破败的纸屑纷纷扬扬,像是下雪。
“不要!”纪年猛地扑过去,脚下一滑整个人朝前摔在地上,雨后的泥水溅了她一身。
“还有一张,”纪强捡起一张四四方方的白纸,如同鬼魅一般嘶声吼叫:“撕了你,我要撕了你!”
纪年高高举起的手根本来不及阻挠,那白纸被撕得粉碎,跌入地面的积水里。而她不管不顾,竟像失心疯似的在乌糟的泥泞中扒拉着那些碎片。
狭窄的巷子上空,响起了她凄厉的哀呼声:
“啊——啊——啊——!”
她的中考准考证,被撕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