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兰找不到钟明辉,钟明辉却自动找上了裴烁。
“大嫂真不容易,要顾家头细务照顾我大佬同嘉怡,又要终日同那些阔太喝咖啡看戏,还要分精力操心这老街项目,”他递过去一小杯琥珀色的山崎,同时晃了晃手机屏幕上一溜烟的未接来电,都是裴兰的。
裴烁浅蹙了一下眉,收回目光,双手接过杯子。
日光日白喝酒,看来对方要跟他谈些交心的话,而这些对话,他妈妈压根轮不上。
“钟家迟早是你们这些后生仔的,阿豪我从小看到大,他是有野心的,就是不太沉得住气。”钟明辉往嘴里送了根烟熏牛肉,慢悠悠地嚼着,“不是我看低他,用百米冲刺的姿态跑全马,不到半程就得跪。不过也好,一起步就亮了底牌,我们大概也知道他的能耐到哪里。舆论战有没有用?有的,但用处不大。”
裴烁不语。
“阿烁,拉叔我呢是看好你的。衰就衰在,你不姓钟。我理解大嫂心里焦急,不过女人做事呐,难免腾鸡。[1]”
钟明辉说罢,拿过杯子与裴烁相碰,他便也毕恭毕敬地举起杯子矮半厘相迎,低头抿了一小口。
43度的威士忌顺着食道而下,他觉得体内开始发热,脑子却逐渐清明。
“拉叔,我相信这次风波不会影响整体布局。这一带未来是搞文旅,我们应该着眼在五至十年的商业模式,如果带动经济搞起来,街坊得益、商户得益,我相信没有人愿意在一条死胡同上走到底。”
钟明辉抬眼打量了一下他,“哦,你有想法?”
“具体的想法还没有成型,但我研究过近年来国内外一些案例,也许可以借鉴一下。而且我们调研还是在进行中,我觉得街坊们一些反馈也是很有意义的,我初步整理了一份报告,也许可以将原来的囍帖街融入……”
裴烁话还没说完,钟明辉便伸手将他捧出来的ipad按下,像极了有心带携的前辈,凑过来语重心长地说:“细侄,你呢初初入这商场,可能很多事情需要适应一下。我知道你是想做大事的,但出来行江湖,光有理想远不够。”
裴烁便收起ipad,举起杯子敬酒:“拉叔请讲。”
“这次老城街改造,就像政府想搭台唱戏,”钟明辉与他碰杯,脸上挂着招牌式微笑,“一出好戏少不了台前幕后一班人马,搭建舞台搬道具的工人、化妆师、舞美、服装师、编剧、导演……但最终,掌声同鲜花都只会给到台上戏子。”
裴烁静静听着。
“唱戏的是官员,搭台的是百姓,一个城市需要形象工程,需要一些噱头来做顶高帽戴上,这台戏才会给官员带来政绩,才会有人愿意唱。”钟明辉的酒杯空了,指指裴烁的杯子,他低头喝掉,又继续倒酒满上,“政府一直想把南城打造为动漫之都,我其实一早谈好了一个大型动漫品牌入驻,建一个全国最大的动漫公园,南城版disneyland。这个跟文旅、互联网、自媒体、周边商品一系列产业链形成联动,不比你卖婚纱有前途?”
裴烁觉得方才喝下去的威士忌,开始烧心。
“阿烁,你就继续做做样子搞好你的调研,诶你在伦敦跟的那个什么教授不是挺有名的吗,要不要把这个给他做成咨询案例?中国老街翻新vs英国贫民区改造,够话题感,让他也给咱们背个书,哒个国际知名大学教授的朵出来,哇哦,一下子上升几个档次。”[2]钟明辉一向说话总是客客气气,成日笑口嘻嘻。而今这笑面佛忽而变得眼神阴晦,老好人面具下终亮出了獠牙,“慢慢你就会知道,买卖买卖,很多时候收买的是人心。有的画饼收买,有的用钱收买,至于一些有群众基础的关键人物……”
他顿了一下,又替裴烁斟满,玻璃杯轻轻相碰:“就要靠你用感情收买。”
话音刚落,钟明辉的手抚上他的背,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裴烁突然觉得自己脊梁发毛,整个人像被一只暂时收了利爪的兽手按住,下一瞬似乎就要被箍住后颈。
“拉叔说得是,”裴烁再次举杯,眼神开始发茫,“我受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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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烁离开会所的时候,已经有点脚步浮浮。钟明辉在上车前吩咐秘书给他叫车,被他摆摆手拒绝了。
他忍不住看多两眼那位穿白色套装的女秘书,好像觉得在哪儿见过。但脑子有点晕,实在想不起来。
一路沿着开满紫荆花的路边走,湿热潮气下,他觉得自己胃里开始翻江倒海。
他知道自己不太能喝,虽然近几年用心练过,比以前喝菠萝啤都脸红已经好太多,临行前还偷偷吞了两片解酒药,但依旧不胜酒力。
他强忍不适慢慢朝前走,在又湿又闷的日头下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疼。
也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的景色突然有点熟悉。定睛一看,竟是走回了青龙里。
“阿烁?”
后面传来一声惊讶的叫唤,他扭头一看,没想到是穿着红马甲的叶咏欣。
“你怎么脸色发白?”她皱着眉头,“你喝酒了?”
“噢,一点点,”裴烁出了一身汗,终于觉得缓了过来,“你怎么在这?”
“做义工陪独居老人啊,刚才和18号楼的楼长清姨喝完茶回来,”她嘻嘻一笑,露出骄傲的酒窝,“我啊现在跟好多街坊都好熟。”
“清姨常年有风湿的,最近雨水多,不知道她膝盖毛病有没有犯……”裴烁喃喃自语,却见叶咏欣眼神一滞,问:“你不知道?”
“哦,不太清楚。”
裴烁皱了皱眉:“那她隔壁的郭老伯你认识吧?”
“郭老伯?好像打麻将见过,成日穿着拼成Ralph Laoren的polo衫,说他儿子在美国硅谷……”
裴烁脸色愈发难看:“他儿子之前出车祸去了,他有一点点老年痴呆,不太记得事。”
她见状连忙补了一句:“不过我常常给他喂牌的,还有一起玩的16号楼楼长顺姨,我今天才给她送了一盒进口马卡龙。”
他叹了一口气:“顺姨有糖尿病。”
叶咏欣语塞。
“咏欣,你是不是也觉得,只要接近讨好那些关键人物,收买人心就好。调研可以随便做做样子,是但[3]找个三唔识七[4]的鬼佬背书,反正高帽能戴就戴,作个古仔把戏唱好就行……”
他一股脑把肚子里隐忍的火都发出来,说到最后忍不住扶着墙干呕起来。他恨不得把今天喝过的酒、听到的话全部吐出来,到最后喉咙又干又腥,却什么都呕不出。
叶咏欣在一旁默默看着,从背包里拿出一小瓶没有开封的矿泉水,递过去。
“所以,阿烁,你现在后悔了吗?”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试图让他好受一些,“你当初为什么要站钟明辉呢?”
他接过水,一口气喝掉半瓶。
水滴一路沿着嘴角顺着下颌流到脖子,濡湿了白色的衣领。
是啊,为什么呢。
“你也承认你违心了吧,当初跟我说什么没所谓的,你对这条街和这里的人没啥来往,绝不会感情用事。”
裴烁用手背一抹嘴角,哑着声说:“你不也是自欺欺人。”
叶咏欣一愣,哼了一声:“我哪里和你一样!”
说罢,像是怕被抓住什么小辫子似的,急急脚踩着小高跟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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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美珍出去买菜回来,见到一个手长脚长的人坐在楼梯,头埋在膝盖上。
“烁仔?”
裴烁迷蒙着抬起头,扶着旁边的墙直起身子:“不好意思,美珍姨。”
“你怎么不进屋啊?”
“我早晨出门急,忘了拿钥匙。阿嫲今天约了戏友去莲花山住两日,我没理由催她回来……”
“正傻仔,那你敲我们门啊,年年在家啊。”何美珍二话不说拉着他进屋,“来来来,今晚来姨这里吃饭。”
他只得半推半就进了门,一看到纪年坐在餐桌前,想起昨晚自己的失态,一时像个木头般杵在门口。
幸好何美珍话多,一直拉着他问东问西,而他便借故帮手摘菜洗米,赖在厨房里不出去。
“来来来,烁仔饮汤,冬瓜荷叶煲水鸭。”
“真的好久没喝到美珍姨煲的靓汤了,还有煮的菜,”裴烁低头喝汤,连声赞叹。
何美珍眯眯眼笑:“哦哟你都是出过国读书的人了,吃惯西餐锯惯牛排,我这都是家常汤家常菜,没什么稀奇的。”
“国外的东西真的不好吃,跟我们口味差太远了,我出国吃不惯,都是自己去唐人街买菜自己煮,”裴烁淋了一大勺排骨豆豉汁,开始扒饭,“我还去过唐人街卖牛杂同鸡蛋仔呢,大家都叫我‘牛杂小王子’,我还用牛杂去换隔壁档口的叉烧回家焖饭吃。”
纪年听得差点呛了口汤。
这个牛杂小王子从中国“囍帖街”卖到英国“唐人街”,真是好架势。
何美珍听得又新鲜又心疼,连忙给他夹菜:“你慢慢吃,慢慢吃哈……”
纪年喝完汤起身装饭,看他低头猛吃,衣领内裸露的后颈好像隐隐有一行黑色的线条。
这次她看清了,并不是项链,倒像是一行纹身。
吃完饭,裴烁便礼貌地告辞,要回酒店。
才走下四五级楼梯,身后门又“咔”地打开了。
纪年跟了下来。
“我去买生果。”她解释了一句。
“哦。”
他应了一句,侧身让她先过,跟在身后。
“昨晚……”咬了咬牙,还是忍不住唤住她,“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没忍住,想亲你。
“嗯。”她含糊地应了一句。
走下半层,转弯。
窗外的月色朦胧地照进来,笼罩着两人。
“我昨天碰见林亚瑞了,他说什么时候大家一起约个饭,叫上岁岁和陈家栋,”裴烁觉得自己有点没话找话,“只可惜,悠悠不在。”
纪年又“嗯”了一句。
再下半层,拐个弯,月亮看不见了。
她的脚步慢下来,轻叹了一声:“是啊,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六个人才可以重聚。”
裴烁看着她的背影,安静地跟在身后。
“咔——”她按下开门按钮,用力地推开那老旧的铁门。裴烁快步走上前,从后伸手帮她一起往外推。
“诶……”
门后有女孩子轻呼一声,连忙退了两步。
纪年马上说道:“抱歉,没看见……”
下一瞬,她整个人愣在原地。
裴烁松开手,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哐”地关上,引得楼道的灯啪啪地亮了三层。
他也呆在了原地:“你……”
那个年轻的女孩子推着一个大大的拉杆箱,温温柔柔地对着他们笑。
就在这时,拉杆箱后怯怯地探出了一个小小的脑袋,扒着她的大腿睁大双眼看着纪年和裴烁。
“来,喜喜,”她轻轻牵起小奶娃的手,“叫人吧。”
小姑娘皱了一下鼻子,羞羞涩涩地唤了一句:“靓靓姐姐好,靓仔哥哥好。”
月亮从云间走出来,白纱似的月光轻柔地笼着这三大一小。
纪年觉得有水汽从眼里漫出来,朦胧了眼前的景色。
“悠悠,你终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