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三藏不想拜见观音,闭目打坐。
孙悟空便领了白马去见唐三藏。
三藏上马,悟空在前方牵着,此去行有两个月太平之路。
光阴迅速,又值早春时候,但见山林锦翠色,草木发青芽,梅英落尽,柳眼初开。
师徒们行玩春光,又见太阳西坠。
三藏勒马遥观,山凹里,有楼台影影,殿阁沉沉。
三藏道:
“悟空,是寺院。
我们赶起些,那里借宿去。”
却说他师徒两个,策马前来,直至山门首。
三藏下了马,悟空歇了担,正欲进门,只见那门里走出一众僧来。
头戴左笄帽,身穿无垢衣。
铜环双坠耳,绢带束腰围。
草履行来稳,木鱼手内提。
口中常作念,般若总皈依。
好一副富贵僧人模样。
三藏见了,侍立门旁,道个问讯。
那和尚连忙答礼,笑道失瞻,问:
“是哪里来的?
请入方丈献茶。”
三藏道:
“我弟子乃东土钦差,上雷音寺拜佛求经。
至此处天色将晚,欲借上刹一宵。”
那和尚道:
“请进里坐,请进里坐。”
三藏方唤行者牵马进来。
那和尚忽见行者相貌,有些害怕,便问:
“那牵马的是个什么东西?”
孙悟空:
“?”
三藏连忙道:
“他是我的徒弟。”
孙悟空走上前来道:
“好你个嚼舌根的和尚,背地里骂我作甚!”
那和尚缩缩脖子,打了个寒噤,小声嘀咕道:
“这般一个丑头怪脑的,好招他做徒弟?”
孙悟空听了,又要咧嘴龇牙。
唐三藏连忙按下道:
“不丑,不丑,而且一等一的有用。”
进了山门,山门里,又见那正殿上书四个大字,是“观音禅院”。
孙悟空支着肘子碰碰三藏,小声道:
“观音禅院哩。”
三藏不做声。
那和尚将二人请到后房,序了坐次。
院主献了茶,又安排斋供。
三藏称谢未毕,只见那后面有两个小童,搀着一个老僧出来。
头上戴一顶毗卢方帽,猫睛石的宝顶光辉;
身上穿一领锦绒褊衫,翡翠毛的金边晃亮。
一对僧鞋攒八宝,一根拄杖嵌云星。
满面皱痕,好似骊山老母;
一双昏眼,却如东海龙君。
口不关风因齿落,腰驼背屈为筋挛。
众僧道:
“师祖来了。”
三藏微微皱眉,别人看不出来,但他有着金蝉子的记忆,能看出这老者超了寿限,身上有着令他厌恶的气息。
这种气息,只在造孽的大妖身上闻过。
三藏表面上躬身施礼,礼数周全。
老僧问了三藏来历。
三藏答了,同样问询道:
“老院主高寿几何?”
老僧道:
“痴长二百七十岁了。”
老僧叫了献茶。
有一个小幸童,拿出一个羊脂玉的盘儿,有三个法蓝镶金的茶钟。
又一童,提一把白铜壶儿,斟了三杯香茶。
真个是色欺榴蕊艳,味胜桂花香。
三藏见了,夸爱不尽道:
“好物件,好物件!
真是美食美器!”
那老僧道:
“污眼污眼!
老爷乃天朝上国,广览奇珍,似这般器具,何足过奖?
老爷自上邦来,可有什么宝贝,借与弟子一观?”
三藏心中冷笑,在他见过的奇珍面前,这器具的确不足为道。
但是,放在凡人寺庙里,可算的是一等一的宝贝了。
这观音禅院,莫非真有观音看顾,以至于如此富足?
三藏道:
“我有袈裟一领,可算作宝贝。”
众僧听说袈裟,一个个发笑。
孙悟空道:
“你笑怎的?”
院主道:
“老爷才说袈裟是件宝贝,言实可笑。
若说袈裟,似我等辈者,不止二三十件;
若论我师祖,在此处做了二百五六十年和尚,足有七八百件!”
院主叫道:
“拿出来看看。”
老僧也想要卖弄一番,便叫道人开库房,头陀抬柜子,就抬出十二柜,放在天井中,开了锁,两边设下衣架,四围牵了绳子,将袈裟一件件抖开挂起,请三藏观看。
果然是满堂绮绣,四壁绫罗!
都是些穿花纳锦,刺绣销金之物。
好一个穿金纳锦的富贵禅堂。
三藏笑道:
“那来看看我的。”
古人有云,珍奇玩好之物,不可使见贪婪奸伪之人。
倘若一经入目,必动其心;既动其心,必生其计。
但是三藏就怕他们不动心。
动了心,使了计,三藏才好抓个正着,看个明白。
孙悟空走了去,把个包袱解开,早有霞光迸迸,尚有两层油纸裹定,去了纸,取出袈裟。
抖开时,红光满室,彩气盈庭。
千般巧妙明珠坠,万样稀奇佛宝攒。
上下龙须铺彩绮,兜罗四面锦沿边。
体挂魍魉从此灭,身披魑魅入黄泉。
托化天仙亲手制,不是真僧不敢穿。
众僧见了,无一个不心欢口赞。
三藏道:
“我这宝贝袈裟可还看得?”
那老僧见了这般宝贝,果然动了奸心,走上前对三藏跪下,眼中垂泪道:
“我弟子真是没缘!”
三藏故作疑问搀起老僧道:
“为何?”
老僧道:“天色晚了,奈何眼目昏花,不能看得明白,岂不是无缘!”
三藏笑道:
“那掌上灯来,让你再看看。”
那老僧道:
“宝贝已是光亮,再点了灯,一发晃眼,莫想看得仔细。”
孙悟空道:
“你要怎的看才好?”
老僧道:
“老爷若是宽恩放心,教弟子拿到后房,细细的看一夜,明早送还老爷西去,不知尊意何如?”
三藏立马应下:
“好。”
孙悟空听说,吃了一惊,就要拿回。
“师父,这怎使得?”
三藏阻了。
“且宽心。
你我在此,还怕袈裟不见?”
孙悟空这才恍然,是啊,一个金仙一个天仙,还怕袈裟跑了不成?
老僧喜喜欢欢,着幸童将袈裟拿进去。
却吩咐众僧,将前面禅堂扫净,取两张藤床,安设铺盖,请二位老爷安歇。
老僧将袈裟骗到手,便嚎啕大哭。
小幸童也不知为何,却去报与众僧。
两位徒孙上前问道:
“师公,你哭怎的?”
老僧哭着想要一直穿这袈裟。
正说话处,有一个小和尚名唤广智,出头道:
“公公,要得长远也容易。
找几个有力量的,拿了枪刀,打开禅堂,将他杀了,把尸首埋在后园,只我一家知道。
却又谋了他的白马、行囊,却把那袈裟留下,以为传家之宝,岂非子孙长久之计耶?”
“好,好,好!此计绝妙!”
又有一个小和尚,名唤广谋,上前来道:
“此计不妙。
若要杀他,须要看看动静。
那个白脸的似易,那个毛脸的似难。
万一杀他不得,却不反招己祸?
唤聚东山大小房头,每人要干柴一束,舍了那三间禅堂,放起火来,教他欲走无门,连马一火焚之。
就是山前山后人家看见,只说是他自不小心,走了火,将我禅堂都烧了。
那两个和尚,却不都烧死?
又好掩人耳目。
袈裟岂不是我们传家之宝?”
那些和尚闻言,无不欢喜,都道:
“强,强,强!
此计更妙,更妙!”
老僧也笑道:
“此事若成,赏你二人仙丹一粒。”
老僧的气息吹动着烛火摇曳,倒映在众僧瞳仁中,影子在墙上张牙舞爪。
三藏早已悄无声息地来到禅房之上,掀开一片瓦,就着月色,听众僧论妙计。
只见那众僧们,搬柴运草,已围住禅堂放火。
孙悟空早已醒了,见三藏不见,众僧烧火,也悄咪咪地躲了出来。
一抬眼,便看见三藏坐在禅房顶上,银色的月光铺在面上,像极了冷面的修罗、无情的罗刹。
孙悟空打了个寒噤,这师父怎么佛不佛、鬼不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