酣饮之间,乐伎们鱼贯而入,演奏起天下闻名的龟兹《鼓舞曲》。为首的七名盛装乐伎抱着精美的四项曲颈琵琶,五指轮转;另有头戴花冠、手持筚篥、横笛者,吹奏时尚能翩翩起舞。最后加入合奏的是箜篌与羯鼓,一个清如水滴颗颗溅落,一个铿锵激昂宛如响雷,这两种乐器齐鸣,怪异又极为协调,乐音宛转胶合。满庭皆是飞旋的衣角与裙裾,各种红、绿、蓝、金色四面泼洒荡漾,妖冶无匹,艳丽绝伦。欢快的气氛比醇酒更醉人,众人高声唱起歌,震得房梁都抖了起来。
默啜见裴行俭与安悉延一直在低语,便说:“吏部见了老朋友,就把旁的人都抛到一边了?”
裴行俭说:“我要把米姓胡商撵走,把阿羯田山的铁矿交给安悉延。”
默啜想:这是主动告诉我,安悉延的势力也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他正思忖,突闻琵琶弹起了《醉胡乐》。
唐人们都说:“这首曲子甚是动听,谁能一舞助兴?”
胡人们一窝蜂嚷起来,都说拔汗能跳胡旋舞。
拔汗也不推辞,果然去换了衣服。
他一身白衣,随着三支琵琶声响,舞起银边的长袖,先向左旋转,越转越快,直到陀螺般完全看不清身形,又一个不可思议的迅捷动作转向右边,轻盈地两腿交换着地,袖子越甩越高,身体却蹲得越来越低,最后竟像是坐在地上一般。他左右旋舞时,浑身肥肉都仿佛随着节奏颠动,时快时慢,犹如击节敲鼓,无不切合音律,几乎要缩伏在地上的瞬间,又猛地蹦起来,长袖飞展,宛如花瓣乍开。
唐人们惊异极了,全都鼓起掌来。
骆宾王看得呆住了,赞叹说:“这又像羚羊蹦跳,又像疾风掠地。”
裴行俭说:“拔汗的胡旋舞有书法韵律,一快一慢,飞扬跳脱,翩跹灵动,真是万万也想不到。”
“拔汗本就是西域最好的舞者,吏部想不到什么?”石象先拍着拔汗的肚子,问,“是想不到他挺着这个肥肚子也能翩然起舞吗?”
满座轰然大笑。
默啜不禁想:当初裴行俭治理安西四镇,被夸赞文修武备、公而无私。这一点换了别的唐官,或许也能做到,然而,迄今唯有裴行俭最受西域人爱戴,这是为什么呢?中原官吏来到西域,时常心存傲慢,自以为德智远胜土着,总是迫不及待想要用中原礼义教化蛮夷。裴行俭虽也推行王化,却对西域各族了解至深,知道各族皆有风俗,能美人所美,能真正爱慕西域文化,这或许才是因由吧。
裴行俭高声问:“诸位熟知高昌乐、龟兹乐,又可曾见过中原舞乐吗?”
曹波提说:“中原舞乐在西域并不多见,我等想看也没有机缘,听说其中最有名的莫过于《秦王破阵舞》?”
此语一出,四下一片惊叹之声。
《秦王破阵舞》意在颂太宗皇帝军威武功,由百人执长矛与大盾群舞,是大唐最盛大煊赫的舞蹈,又名《七德舞》。昔日宫廷内演奏这部舞乐,端的兵戈森森,雄壮峥嵘。名臣魏征因为多次劝太宗皇帝偃武修文,每次听这声音,便故意低头不看。这部舞乐在军营之中,偶尔也会表演以壮声威,虽远不及宫廷人多齐整,却更有铁血狰狞之态。
“此地并无音律高手,只能略观其大略。”裴行俭说着,传了几位最好的乐工掌大角、鼓、钹,又问诸将谁能剑舞。
高韦德与吕休璟当先走了出来,他们都观赏过宫廷内宴上的破阵舞,自然当仁不让。
这两人互有敌意,却又是同袍,一挺剑,合着鼓乐,剑一交击,然后各自趋退。
在两人身后,各跟着十名唐兵。他们肃容凝目,每一挥剑,都发出如雷暴喝,令人毛发为之竖立。胡人善舞,看了一会儿,又有几个酋长抽了弯刀,入场说:“我们也来助兴。”
裴行俭对默啜说:“先帝尝言‘王者视四海如一家,封域之内,皆朕赤子,必推心置腹以待之。’尊使请看,这支舞,说的岂不正是先帝四海一家之志?”
安西都护府多年来未有这般其乐融融的景象,默啜见唐将和胡人们越来越热络,场中共舞时同进同退,场下则大嚼大饮、推杯换盏。他越看越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便问:“听说中原人以为,礼乐能教化人心,这支舞只见打打杀杀,是教化了什么?”
裴行俭指着场中说:“尊使仔细看。”
三队舞者皆持刀剑,伴着羯鼓、金钹的锐响,列成战阵。
裴行俭问:“兵有奇正之分。何为奇,何为正?”
厅堂之中,只见高韦德一队持剑突前,吕休璟一队绕向右侧。
“正面冲杀为正,侧翼旁击为奇。”
裴行俭这么自问自答,默啜陡然明白,这套剑舞有中原兵法之喻,不由好奇细观。高韦德一队大喝着左右挥剑,满堂寒光烈冽。吕休璟一队将剑背于身后,作伺机埋伏状。
裴行俭又说:“这叫‘先出合战为正,后出为奇。’”
唐军的两队舞者除了布成五阵,还攻守交替、正侧穿插,时而在前,时而在后。
裴行俭解释说:“我之正兵,敌人或以为奇;我之奇兵,敌人或以为正。奇正相生,变化莫测,取胜之道。”
《秦王破阵舞》豪迈纵横、气象万千,众人啧啧称奇,兴奋得手都拍疼了。舞到最高潮处,张天山与赵元玖也一起拍着案角、拔剑作歌,裴行俭不仅不制止,反倒自顾自畅饮了起来。随着气氛越来越热烈,默啜觉得,这与其说是豪饮之宴,倒更像是誓师大会。
裴行俭颇得意地问默啜:“尊使以为,我军容可雄壮吗?”
“自然是威武之师。”
“将帅可凶猛?”
“十分骁勇。”
“比之可汗如何?”
默啜有些生气了,说:“吏部喝醉了。”
鼓止钹歇,裴行俭正要再说什么,杜怀宝快步进来,向他招了一下手。
裴行俭知道,这是要宣诏了。
他深吸口气,猛地起身,定了一下神,整了整冠服,向宴客厅外走去。
原本喧闹的厅中,一下子静了一静。
变故来得太突然,众人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却听裴行俭说:“各位安坐,我去去就来。”
吕休璟等人都跑了过来,想要随他同去,都被喝止。
最后,只有骆宾王跟随裴行俭出了宴厅。
裴行俭独自一人进了异常简陋的房间,烛火也只能勉强照清楚黄绢上的字迹。
他跪下听旨,中使念完,他接过圣旨,送中使离开。
室外,杜怀宝静立不动,他已经知道结果,正等着裴行俭出来商议。
两人对望了一眼,神色都冷如冰雪。
裴行俭再入宴客厅堂时,正心不在焉喝酒和窃窃私语的人们,犹如一层一层波浪般站了起来,都想听听发生了什么事。
裴行俭强作镇静,然而片刻之前的志得意满一扫而空,浑身都是掩饰不住的颓丧恼怒。
离他最近的吕休璟隐约觉得不妙,心头狂跳。
“我接到诏书,要回长安。”
众人都惊呆了。
一时间厅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个惊人的消息吓傻了。
默啜迷惑了,整个人如在云雾间:这是开玩笑吗?
很多人见裴行俭去听旨,也并没放在心上,都以为他对出征西突厥势在必得,还能出现什么变数?他们全无防备,此时心头好似沸油砸进冰块,简直要发狂了。
“各位不必惊慌,我会尽力安排好一切,此行波斯的所有职责,都由王方翼将军代领,各位须听他命令。”
裴行俭说到这里,似已经宁定下来,语气也坚执了。
刚才他还口出狂言,要跟可汗一较高低,转眼数千里外一纸诏书,就要灰溜溜离开西域了。一切筹划准备都付之东流,满座盟友也尽数被抛弃了,就算他故作轻松镇定,也难掩耻辱,此刻忍着丢脸,也得把话说清楚。
默啜看了一眼安悉延,这位方才还意气风发的大酋长,现在面色铁青,唇角痉挛,又像要冷笑,又像要哭了。吕休璟原本在擦汗,这会儿手足无措地呆立着,难以置信地皱着眉。波斯王子惊愕万分,酒都倒在衣襟上了。就连党金毗也惊得站了起来,圆睁眼睛,似还没明白究竟怎么回事。这些人跟他一样难以置信,显然谁都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厅内悲风四起,好似一阵暴风雨将丰盛奢华的盛宴打砸得稀烂,唯有哥利打着酒嗝,见有人在盯着他看,便扯了一大块羊肉往嘴里塞。
“一个时辰之后,我便要连夜出发。现在已是亥时,各位自去安歇吧。”
裴行俭说话时人人凝听,等他说完,顿时炸开锅了,关中人、安西人、各路胡人全都拥上来,七嘴八舌有无数问题要提。
裴行俭对吕休璟叮嘱了几句,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这时,王方翼从厅外进来了,他不顾有伤在身,挡在门口,连声说夜色已深,劝众人回去休息,有事明天来找自己。可是众人都是要找裴行俭问个明白的,王方翼怎么拦得住呢?厅内几乎所有人都围着门闹嚷,挤得王方翼脸都煞白了。
吕休璟强忍着冲去追裴行俭的冲动,帮王方翼拦住厅门口。
大酋长们都要去找裴行俭问个明白,就连唐人们也都想在他离开前再去见一面,他们像决堤洪水一般四下卷涌,到处询问,闹了好久,也不知道裴行俭去了哪里。好半晌,杜怀宝召集他们,说:“吏部已经离开都护府,出发去西州了。各位就在都护府内安歇,有事明日再处置。”
默啜忍不住问:“吏部跟谁一起走的?”
“裴吏部没有带任何随从。”
他为什么走得这么急?是获罪了吗?
否则,他哪怕不带吕休璟,也一定会带党金毗。
默啜暗想:可惜,这才是应该行刺的时候。
然而,裴行俭回长安,对可汗便不再有任何威胁,连杀他的必要都没了。
这一个夜晚,注定是人人不眠。安西都护府关闭了各道门,各处还有兵员巡逻,可灯火通明,到处人影憧憧,窃窃私议。
箭在弦上之时,弓弦断了。默啜与哥利都在暗中探听消息,想知道裴行俭究竟为何被召回,他们都小心翼翼,不敢露出喜悦的神情。
默啜一夜未睡,第二天依然心情激切,准备去见王方翼,一出门,就见波斯王子和拔汗正拽着党金毗。
党金毗身上还穿着队副的军服,可完全游离于唐军之外。裴行俭一走,到处都闹哄哄、乱糟糟的,他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了,突然心里空旷发慌。他想回西州去,可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去当个猎户。拔汗见了他,笑开了花:“小友,你这人不适合当兵,不如跟着我走南闯北,自在快活!”
波斯王子怒问:“跟你去干什么,卖货吗?”他扭头对党金毗说:“你若有志向,就该跟我回去打大食人。”
默啜忍不住摇头:这么一个无知孩子,就因为杀人厉害,这么多人争抢他。可惜他不是突厥人,不然就将他带回去引荐给可汗了。
这时,安悉延也来了,似乎忘了被党金毗割破衣服的事,也开始对他低声念叨起什么。
党金毗狠狠瞪他一眼,可是,随着安悉延继续说下去,党金毗不知听见了什么,神色越来越冷静,最后甚至点了点头。
不远处,乌息与史顺义正在商议什么,看起来有些慌乱。
默啜心念一转,赶上去说:“我要返回千泉,二位大酋长可愿随我同往?”
默啜知道裴行俭找这两人谈话,试图威逼利诱,所以这会儿想叫他们一同回突厥境内,免得他们继续跟唐人搅在一起,给突厥人带来麻烦。两位胡商对望一眼,显然都动心了。
乌息问:“尊使为何急着回去?”
“还在安夷城时,裴行俭便要我去向可汗禀告情况,我今天便会离开龟兹,二位也该早做打算。”
史顺义拽了拽乌息的袖子,示意他答应,乌息却说:“等我们见一见部众,再决定何时出发。”
默啜离开后,乌息捋了一下卷曲的胡须,说:“有件事我很是在意,要先确认一下。”
他与史顺义一起去求见王方翼,发现这里人头涌动、乱成一团,似乎整个安西都护府的人都在等待接见。终于等到他们被引进去,乌息说:“我二人曾与裴吏部有过一项约定,还为这个约定交出过信物,眼下吏部既然回长安了,那信物还请归还。”
史顺义想:东西是交给裴行俭的,他走得太急,来不及处置,问这位王副使有什么用?
可是,王方翼说:“信物此刻就在我这里,但是不能归还二位。”
史顺义很迷惑:“为何不能归还?”
“吏部说不必归还。”
史顺义迷茫地望向乌息,只见对方若有所思。
这时,又有几位官员来了,两位豪商只得退出去,史顺义叫乌息收拾东西起行。
乌息摇头,说他不走。史顺义很诧异,问:“就为一件东西?”
史顺义交给裴行俭的只是随身的一柄匕首,他并不在意这件东西。乌息不置可否,悄悄说:“你还是留个最亲信的人在这里吧。”
史顺义同意了,他叫来自己的弟弟史慕义,让他留下观望消息。
离开龟兹前,默啜还同哥利见了一面。
“今早有安西兵队伍向西边去了,还带了粮草,这是怎么回事?”
“袁公瑜想要将安西兵调去修堤,杜怀宝已经同意了,他下令调八千兵员过去,以便尽快修好。运粮也是为这个,拔换城哪儿养得起几千人?”
“裴行俭如今走到哪里了?”
“从西州到龟兹的道路,叫做昆丘道,中间有道必过的门户,叫做铁门关。裴行俭如果真是昨夜出发,今天应该就能赶到铁门。我们在那里布有耳目,如果裴行俭到了,很快会有消息传来。他走没走,根本骗不了我们。”
默啜思量了片刻,最后对哥利说:“我们光盯着离开的裴行俭不行。你在这里盯着王方翼也是没用的。”
“那应该盯着谁?”
“无论唐军将领是谁,要攻打我们,都需要有近万安西兵。你应该紧盯着安西兵,他们去哪儿,你就去哪儿,一旦有消息,立刻禀告可汗。”
这话真是极有道理,哥利听了,茅塞顿开。他送别了默啜,准备过两天就去拔换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