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西垂,原本四散逃跑的豺狼、狐狸回首张望,发现人类的战争已经平息,到处都是血肉腥味,它们惊喜地低蹿过原野,悄悄重聚了回来,精亮的兽眼闪闪发光,狠狠嗅着,伏在草里准备伺机而动。
唐兵们寻找着同伴,很远很远的地方,还能听见动物般的惨痛嘶叫。不知什么地方响起悠悠呼哨声,犹如鬼哭。
胡人们点起火,让安悉延葬身在光热之中。
吕休璟等人都发现,裴行俭一直沉默不语,犹如那道死亡的暗影笼罩着他,而逝者尸身的余温仍在他手上。
党金毗坐在地上,捧着额头,抽抽嗒嗒哭得很伤心。
裴行俭很惊讶,诧异发生了什么。
少年抽噎着,将一片金叶子挂在自己脖子上。这是裴行俭的黑马额上的马饰,今天黑马几次将党金毗从死亡边缘驮出,又几次冲向最危险的地方,可是它也为此中了好几箭。
黑马的鬃毛被编成辫子,已经被血污汗水黏成一团,身下血流了一地。它浑身发抖,鼻子和嘴里最后喷出两股血沫,终于死了。党金毗哭得伤心极了,简直像是死了亲人。
裴行俭没有笑话他,命人在全军中搜索一遍,又找来一匹最好的黑马,哄孩子似的说:“来,它是你的了。”
这匹黑马与刚死的马样貌不同,却仿佛也能与党金毗心气相通,羞怯地嗅他的手,又用舌头轻轻舔他的脸,党金毗擦干眼泪,用手梳着马匹鬃毛。不一会儿,他又给黑马编起了辫子,十分怜爱的模样。
失了战马的唐兵,都去取突厥人的战马。
还有很多唐兵弓着腰,在地面上翻找。起初他们在死去同袍的脚上拉拽,后来干脆扒起了突厥人靴子,脱下穿到自己脚上。这些士兵一路跋山涉水,经历千难万险,靴子破烂了,裂开挂在脚上。
伤员们哀号着,惨呼着,有的奄奄一息,躺在地上等死。军医们四处奔忙,可仅仅做最简单的包扎止血都来不及。
裴行俭命吕休璟大略清点一番,得知死者约有两千人,重伤不能继续行军的还有一千多人。
裴行俭命令受了轻伤、不断咳嗽的乌息看管所有伤兵,让他们全躲进旁边密林里。唐兵们四处捡拾突厥人的裘毛、毡毯等物,裹在自己身上,也分了一些给伤员们。他们马上要夜奔千泉,将剩余辎重都抛下了。
乌息嘴里没说什么,但裴行俭看出他在忧虑,万一有突厥兵杀回来怎么办。
“大酋长,你们好好躲着,只要等到明天早上,我就拿下千泉了。”
乌息点头,却叹了口气。撑到明天太阳升起,还能活下来的伤兵有多少呢?
一直好好站着的赵元玖突然叫了一声,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几个唐兵惊慌失措,都围了上去。张天山见他晕死,急着叫人帮他解战甲,一边大喊着问:“伤在哪里?哪里伤了?”
他将赵元玖身体翻转,揩拭口鼻处污泥,赵元玖浑身血迹,看起来很吓人,可是剥了衣服才发现,血大多是泼溅上去的,他自己身上只有零星伤口。
不过,他皮肉微肿,手指尤其肿得厉害,像一节节藕似的。唐兵们都说,赵元玖杀敌之时勇猛刚强,并无异样,可大战之后突然摇摇晃晃,脸都变成了青紫色。
张天山试探他鼻息,惊疑不定:赵元玖不是受伤了,是呼吸困难。
还有士兵想要施救,裴行俭摇头说:“这是救不了的。诸位都退开!”
众人恐惧地后退,留下赵元玖一个人孤零零躺在潮湿肮脏的泥地里。
军医也束手无策了,只能在一旁急切地观望。这英勇无畏、杀敌无数的青年将领,随时会莫名其妙地被雪山遏止呼吸。
众将都感到一阵阵晕眩,于是坐下休息,连话也不敢说了。
一团火焰突然蹿起来,那是一个舞动的火人,浑身都是烈焰的突厥兵。
他发出恐怖的“嗬嗬”叫声,片刻又倒下去,没了声息。
张天山摔了一跤,刚爬起来,脚下一滑又跌倒了,不禁“哎哟”叫了起来。
他小心翼翼,闻到两手腥臭:“这黑腻腻的是什么东西?”
贾仁杰说:“是血凝住了。”
张玄澜摇头,说:“这不光是血,还有油脂。你看,这死人油还能烧起来呢!”
裴行俭说:“张都尉说得对。汉朝董卓被杀之后,百姓剖开他肚肠,插入灯芯,将他一肚子油脂烧着,燃了整整两天才灭。寻常人不像董卓脑满肠肥,但肚肠里的油脂被刀挑出,糊在地上,多了也能点燃。”
遍地黑腻恶臭,时而燃起微微火焰,除此而外,四野一片黯然。
裴行俭再次登高远眺,在河谷的另一面,冰雪山峦之间,隐隐还有火光。
以往牛羊遍满山谷的地方,现在烟火弥漫。
“那是什么在烧?”
没有唐兵能回答,裴行俭下令将一个突厥伤兵押过来。
“那是高车。”
看来,苏禄是将高车装满易燃之物,先推到山隘附近,一旦失败,守在那里的突厥人就放火堵塞道路。
“绕行十里,可以到达另一个隘口,我们从那里走。”
吕休璟问:“万一那里也被着火的车堵了,该怎么办?”
裴行俭观望片刻,说:“那个隘口很平阔,而且我猜他们还来不及放火。”
为了避免地形认识有误,裴行俭还询问了几位胡人大酋长。最后他们一致决定,向西面行进十里,趁着夜色从隘口往北,直杀千泉。
曹波提担心夜里无法找到牙帐位置。
裴行俭看了看天色,说:“过一会儿我就知道方向了。”
他精通星占之处,特别擅长观星,自信能在黑夜里找清方向。
为了找到更准确的位置,还要寻找杀人石。
裴行俭下令,翻过雪山之后,右虞候军的探子一旦看见突厥牧民、奴隶,就要将人捉来。可汗的牧民、奴隶不仅清楚牙帐位置,有时还会用石头做标记,指向牙帐方向。
他还嘱咐,如果看到摆布奇特的黑色石头堆,也要立刻报告。
就在唐军准备出发时,赵元玖终于醒过来,脸色依然青紫,在两个士兵的搀扶之下,奋力爬上了马。穆春圭在马上紧紧裹着毡毯,不穿甲衣,背后渗血,看来性命无忧。
惨蓝的天际越来越紫,星星将要露眼。
就在裴行俭与苏禄大战之时,波斯王子赶到了小孤城。
此地距离怛逻斯只有十里远,居住的全是汉人,日常靠种地与经商为生。这里的汉人有的从北魏时就世居在此,也有近几年移居来的,他们与亡国的波斯人非常熟悉。听说离开数载的王子泥涅师从长安回来了,当地汉人都围过来看热闹。
他们所建的小城颇似中原村镇,甚至设有三老、里正负责日常管理,还有一名长官以族长之名约束百姓。这天午后,三老、里正也都赶来了。不过与寻常居民不同,他们显得十分戒备,唯恐王子要率兵冲进村镇砍杀似的。
波斯王子正纳闷,突然望向远处,变了脸色。
灰蓝的天际下,隐约有两条人影,飘在尘烟中。
这些黑色的人影细薄得像纸,轻得像雾,有什么漆黑的东西在他们腰间翩翩飞舞,令王子如同被噩梦魇住了,石像般呆立。
那是染成黑色的孔雀羽毛。
曾经有人说,一个人记不得五岁以前的事,可是波斯王子想,他确实是记得的。
他祖父被杀的那个夜晚,他见过黑色的孔雀羽毛。呼罗珊顶级杀手,西域人称他们“霍拉桑人”,人如飞鸟,轻如羽毛。泥涅师的祖父伊嗣侯在木鹿城外通宵痛饮,二十多名侍卫守在厅堂内外,三名刺客飘飞进来,血洗一通,割走了伊嗣侯的脑袋。
“他们为什么故意佩戴标记?”泥涅师曾问他的父亲。父亲告诉他,杀手往往低调,但霍拉桑人令人闻风丧胆,只要看见黑色孔雀羽毛,西域武士会立刻逃走。
波斯王子瞬间明白了,汉人的三老、里正对自己充满敌意,是因为这两个杀手不知为何在此地居住。他们以为王子是来寻仇的。
族长还在询问:“王子有何贵干?”
波斯王子心头怒意涌荡,这么巧合,是神明让他刚回故地,就能报仇雪恨吗?
可是,想到此行真正目的,他热血也变冷了。
哪怕过去有深仇大恨,现在也不能与杀手们为敌。
这些年在长安,王子真正学到的是,要成大业,必然要忍辱。
唐军虽是盟友,今后也未必能真正助力自己,未来要复国,必须借助一切可能获取的力量,哪怕杀父仇人也不例外。
这么想着,波斯王子鞠着躬、抱着拳,对族长说:“我随唐军到此地,有事相请。”
两个戴黑孔雀羽的杀手听他说得客气,扫了一眼他身后二十多名如临大敌的波斯侍卫,还有远处更多的胡兵,就悄没声息退了下去。
族长这才完全放心,听他有求于己,请他坐下细说。
波斯王子讲了来龙去脉,族长连连摇手:“东边是突厥人地盘,他们不来杀我们,已经很难得了,我们哪儿敢去招惹他们?”
眼看请求被拒,曹波提的两个儿子站了出来,汉人都认得他们,纷纷叫“小曹公子”。
曹家公子常年在这里做买卖,此时告诉汉人,唐军攻打突厥牙帐,势在必得。突厥可汗过去阻挡商道,等他被除掉了,小孤城才会更繁华富庶。
汉人们听说十姓可汗要败亡了,惊愕万分,接着喜气洋洋。两位曹公子又警告,如果不跟随波斯王子去帮助唐军,可汗往西边逃,很可能逃来小孤城,免不了烧杀抢掠。
族长依然面有难色:“大家都有自己的生计,给王子凑出一百人,肯定没问题,再多就爱莫能助。”
两位曹家公子还想再劝说,波斯王子打断:“不行!要去,就所有人都去!妇孺也一起去凑数目!这又不是真打仗。事毕之后,我送给你们一百匹马!”
这是巨大的利诱!族长还未发话,他身后的几个汉子已经低声议论,跃跃欲试。
“王子说话算话吗?”族长嘴里问王子,眼睛却在望两位曹公子,似乎觉得他们财大气粗,如果能开口担保,才真正稳妥。
“我们愿与诸位立誓。”
西域信仰糅杂,但是,无论波斯人还是“昭武九姓”的粟特人,都信仰祆教。
波斯王子和两位曹家公子,以及六位汉人都向斗战神立誓,要同生共死。
一千人的队伍很快集结起来,十二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汉人,无论男女,都骑上了牲口。有人没有马匹,就用家中驴子、骡子凑数。族长唯恐王子携带的燃料不够,特意带上了木材、油料、火石等物。
波斯王子率众冲到俱兰城附近,已经是黄昏时分,古老城墙寂然立在冷风里,像一座杳无人烟的遗迹。
王子一声令下,所有人举起火把,点起火堆。
火焰照亮了天际,照出一张张满是汗水、紧张的脸,照亮旗帜,也惊醒了沉睡的原野和古城。
从俱兰城墙上远远望去,这火光比天上星星还要繁密。
俱兰城上的突厥兵慌忙奔去报告头领,头领正熟睡,立刻派人去探明情况。他听见奇怪叫声随风而来,问:“那是狼嚎吗?”
“是唐人在叫!”
头领与康艳典面面相觑,觉得这比狼嚎还要不可思议。
康艳典奉可汗之命而来,刚进城不久,此时听城上突厥兵说外面有人举着唐军旗帜,看起来密密麻麻,似乎有三、四千人,不禁大惊失色。守城的突厥头领对康艳典说:“你立刻回去禀告可汗。”
“出城不会被唐军抓住吗?”
头领不禁暗恼:唐军离俱兰城还远,天色又这么暗,还怕成这样?
“悄悄出城,怎么会被抓住?”
在突厥人连声催促之下,康艳典悄悄地、匆忙地出了城,几个武士护卫着他,又向千泉冲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