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嘛。”沈腾笑着附和。
在我们农耕文明的世界里,春耕夏耘秋收冬藏,是一个最基本的规律。尤其是冬季,就不再有什么农业活动了,所以,很多时候,冬季是修桥修路建水坝的好季节。
当然,也是人民难得的休养生息的季节。
而牧民的冬天,看似无事可做,其实他们的事情多着呐。秋季,他们在牲畜上膘之后,必须将一些牲畜出售,或者宰杀,将肉做成肉干保存下来,这就是冬季的食粮。
但牲畜呢?你总不可能将所有的牲畜都宰杀了吧,明年怎么办?
所以,保留下来的那部分牲畜的冬季口粮,必须在入冬之前储备好了,否则,这些牲畜就可能会被饿死。
还有一样,牧民们生活的地区,基本都是苦寒之地,大雪一旦下得没完没了,牧民之间相互照应是不可能。,一旦下起了白毛雪,也就是很大很大的雪,形成雪灾,很多实力不足的部落,就可能整体消失在这个冬季,再也走不出来了。
“每个冬天,我们族里好多部落都没了呢。”丹珠说这话的时候,情绪明显地低落了下去。
“春天,牲畜繁殖季,牧民们可忙了,一个个累得像那啥……似的。”说到这里,丹珠不好意思地笑,但沈腾能感觉到有泪珠在丹珠的眼眶里打转。
沈腾刻意别过头去,免得丹珠不好意思。
“其实,丹珠,你说的这些,都不是重点,我们农耕生活与你们游牧生活最根本的区别不在这里。”
“那——”丹珠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沈腾,她对这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年轻人的感觉非常好,也因此,她非常愿意和这个年轻人聊天。
“最大的区别在于农耕文明是一种相对先进的生产文明,我说文明这个词,你可能还不懂,没关系,这不重要,你听我说——”
关于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数千年的纠纷历史,沈腾看的也不少,对于那些沸沸扬扬的说法,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沈腾自然有自己的见解。不一定就完全正确,但沈腾觉得还是有一定的道理。
“任何一种先进的文明,带来的可不仅仅是生产工具生产方式的迭代升级,更重要的体现则是组织体系和组织能力的迭代升级。”
很显然,丹珠的脑子已经不够用了。
“你有没有想过,你们蛮族人与汉人的争斗,一般而言,你们胜在一时,汉人却总能胜在一世。你们之所以能胜在一时,不过是占了出其不意,抢了就跑的优势,这种优势一旦丧失,蛮人完败,是必定的!”
丹珠仔细想想,也确实是这样。
她是土生土长的蛮族人,牦牛蛮在南中蛮族中也算是响当当的族群了,够强横霸道了吧,不死不休的性子,人人闻之色变,但他们同样不敢下到平地来与汉人争长短,只敢占据了天时地利的优势,搞一些袭扰破坏活动罢了。
“沈公子,能讲得更好懂一些不?”
沈腾的几个专有名词已经把这女子整的不会了。
“这么说吧,我们汉人10亩地种出来的粮食可以养活10个人的话,这个水坝修建好,种出来的粮食,就可以养活几万人,而种地根本不需要这么多人都在这里,所以,我们就可以组建专门的军队和官僚体系,这些军队什么事情也不做,就专门训练和与你们战斗,我们输一次,死1万人,立马有无数个1万人的军队站出来,继续与你们战斗。而且,我们还有专门的人在劳动,供养这些军队,有专门的官僚体系,管理整个国家,生活稳定了,人口的繁衍也比你们快,孩子的成活率自然也比你们的高。我问问你,我们可以输十次一百次,你们能输几次?基本上,输一次,就满盘皆输,什么也没有了。想想苏祁蛮吧,现在,还有苏祁僰蛮这个族群么?”
沈腾其实不愿意把话说得如此明晰,有些东西,模棱两可就好,说得太透彻,伤人不说,自己同样也不舒服。
但这样的道理,不说成大白话,这蛮族女子怎么可能听得懂?
果不其然,丹珠已经被伤到了。
冬渠冬逢的苏祁僰蛮部族,已经不复存在了,自己才落得如此下场,曾经对汉人的恨,对冬逢的恨,对蜀汉帝国的恨,现在看起来,在沈腾讲述的道理面前,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而然,且微不足道。
往深了想,板楯蛮呢?青衣蛮呢?乌蛮白蛮呢……
那些响当当的蛮酋们,哪一个不是不可一世,但遇到汉家军队,哪一个最后不是灰头土脸一败涂地?好的,还能留下族群继续生活,差的,已经成为历史的一部分,空留下一个名字任人传说。
“那,咱们蛮族就没了活路么?”受伤至深的丹珠,显然已经在为她个人的、族群的前途堪忧了。
渺茫。
无助。
沈腾却笑道:“那也未必。”
“哦——”丹珠的眼睛又亮了起来,满怀期望地瞪着沈腾,仿佛蛮族的未来都是这个年轻人给予的一样。这人就是救世主了。
“天生我材必有用。”沈腾用异常肯定的语气说道,“既然天生了你,就一定有你的用途。比如我们汉人擅耕作,但我们不擅游牧。汉蛮之间,完全可以形成良性互补,你们卖给我们牲畜畜力和皮毛肉食,我们卖给你们丝麻铁器食盐粮食,彼此形成良性互动生态之后,大家岂不都过得异常幸福?”
丹珠还没有说什么,二人身后却响起一阵“啪啪啪”的掌声;
“好小子,好道理!”
二人吓了一大跳,连忙回头去看,却是老郡守姚伷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来到他们身后。
沈腾瞥了他一眼,老头儿越来越猥琐了,竟然偷听人家谈话,这孤男寡女的,要是有一点不好的言语被这老家伙偷听了去,说不得又要被他榨出许多油水来。
老爷子却丝毫不觉得愧疚,笑着挤过来,大声说道:“组织体系,组织能力,迭代升级,良性互补生态……啧啧,这么多新鲜词儿,都舍不得说给老夫我听,却让丹珠姑娘占了先,这便宜让你捡的,呵呵……”
沈腾狠狠剜了他一眼,要是眼光能刺人的话,老家伙现在身上估计已经被穿了几个大洞了。老家伙阴阳怪气的话,显然是说他沈腾的,这么高深的思想,鸡同鸭讲,白瞎了,该说给他老人家才对。
丹珠却不乐意了,嗔怪道:“老大人这是怪蛮女子不懂道理么?”
老爷子被噎了一下狠的,没想到这蛮族女子说话如此的单刀直入,一点颜面也不留。
他尴尬地干咳两声,道:“哪里,哪里,我是说丹珠姑娘好福气咧,咱老爷子都没有这个福气。得,占你的光,也被醍醐灌了一下顶,茅塞顿时就大开了,嘿嘿,大开,打开!”
三人都会心地笑了。
老郡守来是告诉丹珠的,郡守府已经与丹珠的哥哥牦牛蛮王联系上了,她哥哥的意思,请丹珠尽快回去。
一听此话,丹珠的心情瞬间就不好了。
她什么话也没有说,甚至连招呼也没有打一个,低着头就走了。剩下姚伷和沈腾尴尬地站在原地发呆。
二人也不说话,看着下面忙碌的工地,许久,老爷子说道:“该铺垫的都已经铺垫下去了,仁至义尽,若那牦牛蛮依然顽固不化,说不得,咱们就得刀兵相见了。”
沈腾也慎重地点点头,道;“不管是什么一种情况,咱们该做的还是要做,而且要做足,做够!”
“那是,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往死了做。”
这一老一少,默契早已形成,甚至可以说,与南中接触的那几个相比,沈腾与姚伷之间的默契程度要更深一些。
关于这个,估计他们自己也想不通,有些事情,本就没有道理可讲。
工地上的队伍,早已经悄悄撤退了,由包子他们带队提前出发,猴子往来很多趟了,又加上李一驴他们这个小团队做向导,潜行至约定的地点,应该没有问题。
但这一切,自然是要瞒过了丹珠几人的。
“你确定你亲自去?”老爷子说出这话的时候,脸色阴沉得像要滴下水珠似的。他实在不放心沈腾亲自去牦牛蛮。
沈腾点点头,道:“您老就别倔强了,没您想得那样可怕好吧。”
“我倔强?你小子竟然说我倔强,是你在倔强好不好!”
为这个事情,他俩都已经争执好几天了,沈腾坚持由他亲自护送丹珠去牦牛蛮部,而老爷子打死不同意。
“多大点事儿。”沈腾也真是无语了,“您老这郡守府上上下下才多少人,您老自己掰着手指头脚趾头算一算,还有比我更合适的人么?”
“别跟老夫谈什么合适不合适,牦牛蛮不是狼族,不是你小子可以胡作非为的,牂牁郡,你小子开始冒险,平夷城,再次冒险,狼堡,你还是冒险,怎么,冒险上瘾了?你是冒险大王啊……”
“那不都顺利过来了吗?您老瞧瞧,咱这不全须全影地站在您老爷子面前?”说着,沈腾还刻意地拍拍脑袋又拍拍屁股。
老爷子却一点笑意也没给他:“冒险的事情,只可一,不可二,你小子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深入虎穴,干嘛?想死啊!找死也不是这个找法!”
“哪有,咱哪次打了无准备的仗?您老倒是指出来,我改,我改还不行吗?”
“我管你!说一千道一万,不——同——意!”
在老爷子的心里,沈小子是无价之宝,足可抵千军万马的,若在他这里损伤了,就为了一个屁大一点的牦牛蛮,自己也就没了活路。且不说自己了,南中这些家伙能活生生地烧烤了他。
尤其那两个老家伙,对沈腾的舐犊之情,瞎子都看得出来。
至于板楯蛮那里,估计那死蛮婆能直接用银子砸死他!
“老夫错了,”老爷子痛心疾首,“不该将这烫手的山芋留给你小子的,哎,悔不当初啊。”
“别,您老坑我还少了?在乎多这一件么?”
老爷子第一次被沈腾整得哭笑不得。
这边僵持不下,尚无结局,那么丹珠心情的纠结程度,丝毫不比他们好过。
当初,苏祁僰蛮族群散乱之时,丹珠本就是赶着回娘家投奔兄长去的,没料到半途生子,然后,就到了这里。她一个失去丈夫和族亲的女子,无时无刻不想念着娘家兄长,自小,兄长就将她看得娇贵无比,现在,哥哥不知道急成什么样子了。
但是,在越巂郡城附近的虎头凹水坝工地上住了这么久,竟然慢慢地,不怎么思念兄长了。她甚至觉得这里挺好的,如果能就在这里把孩子带大,未尝就不是一件好事情。
这些汉人们对于她和孩儿的呵护关爱,是丹珠想留下来的根本原因,但只是之一,不是唯一。
沈腾上次提到的那番关于“农耕”“游牧”“互补”“生态”理论,才是让丹珠彻底放下对汉人的仇恨与戒备的最根本的原因所在。
那之后,丹珠彻夜难眠。
她脑海中不断回响着沈腾的那番理论,高深之处,她还没有完全搞懂搞透,但基本的道理,理解起来却并不难。
这些理论一旦与实际生活相联系,再返回去咀嚼理论,这理论带给丹珠的冲击力就尤为强烈,且深刻。
比如,对待老人这件事情上,蛮人与汉人的表现就大相径庭。
在汉人这里,他看到无论大小,无论男女,对于老人,一律表现得尤其尊重,如汉人说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是真的这样。
一开始,她很想不通,人老了,没用的,却还把最好吃的最好穿的都给他们,这不是浪费是什么?
在于汉人,假如有一个老人一个儿子,面临绝境,必须死去一人的话,汉人的选择竟然是儿子主动去死。
这是为什么呢?
丹珠不是没有文化的女子,不是没有思想的女人,所以,一旦遇到想不通的事情的时候,她会想尽办法去想,去思考,甚至主动去向别人寻求答案。
就这个问题,她曾经专门与沈腾有过沟通——
“咱们游牧民族,家里的老人一旦没用了,会穿最差的衣服,吃最差的食物,就连座位,也会自动选择做到帐篷的门口或者门外,吃人们啃了剩下的骨头。若是遇到荒年,没得吃的,老人们会自觉地远离部落,自我了结,将生的机会留给青壮。”
沈腾点点头,道:“是的,我还听说,你们若是遇到荒年,就连妇人儿童也会被放弃,在你们的理念里,留下青壮年,才有未来。”
“是啊,那为什么呢?”
“很简单啊,还是回复到我先前给你讲的理论上去,你们没有好的组织能力,更没有好的组织体系,每个人是个体,每个家庭部落也是个体,遇到大的灾难,只能靠自己挣扎,不会出现有组织地救助活动。所以,留下妇人孩子老人没有用,只有留下青壮,才可能继续发展。”
“你们汉人会怎么做呢?”
“我们汉人,因为有官僚体系在,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即便一家人只留下了孩子,官府也会组织力量,让他们活下去,而不至于成为别人的财产,或者死掉。”
“而且,在我们的文明体系里,文明其实就是经验的不断验证和叠加。老人,因为有经验,所以,才有‘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的说法。”
“生活在你们汉人中间,是幸福的。”
“你也可以啊,要不,让老郡守在越巂郡城里给你落个户,安个家?”沈腾开玩笑说道。
“可以吗?”丹珠开心地问,“真的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