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雨带着腐尸味。
林开元攥着舆图残片退到马厩角落,羊皮纸在掌心渗出粘稠血珠。那些被雨水泡烂的墨迹正在重组,原本标注万骨崖的位置浮现出祠堂轮廓,檐角镇兽竟与老板娘发间玉簪一模一样。
王铁牛的尸体在廊下摇晃。
麻绳勒进溃烂的脖颈,溃口处钻出密密麻麻的绿芽,在雨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最诡异的是他肿胀的右手,五指张开对着正厅方向,指甲盖下渗出黑水,在地上汇成蜿蜒的轨迹——正是客栈平面图。
\"东家看天。\"
老马夫的声音从背后飘来。林开元抬头时,乌云裂开道缝隙,月光混着血丝般的红雾浇在客栈屋顶。瓦当上的螭吻兽首齐齐转向东方,口中衔着的铜环嗡嗡震颤,竟与童谣的调子相和。
账房先生坐在井边梳头。
他左手握着王铁牛的断指当木梳,右手将花白头发大把扯下。发丝入土的瞬间,井水突然沸腾,浮起无数指甲盖大小的玉牌——每块都刻着林氏商行三十年前失踪伙计的生辰。
\"子时三刻,黄泉倒灌。\"
老板娘的声音从井底传来。林开元扑到井沿时,看见水面映着张破碎的脸——左眼是他父亲年轻时的模样,右眼却是老板娘含笑的凤目。井壁青苔间伸出无数苍白的手,指甲缝里塞满稻谷,正是商队货箱里失踪的漕粮。
后院紫藤突然暴长。
花朵在雨中炸开,花蕊里的人齿咯咯作响,拼出句残缺的谒语:\"九嶷通幽处,血亲饲龙骨\"。林开元挥刀斩断藤蔓,断口处喷出的却不是汁液,而是混杂着银针与符纸的黑血。
灯笼全数熄灭的刹那,他看见了真相。
客栈墙体在月光下变得透明,露出里面纵横交错的骸骨。那些骨架以诡异姿势纠缠,形成房屋梁柱,天灵盖上钉着铜钱,胸腔里塞满陈年账簿。父亲常穿的靛青直裰赫然套在某具骸骨上,心口位置别着枚羊脂玉扣——正是林开元今晨在灶房捡到的那枚。
梆子声在头顶炸响。
老板娘倒悬在槐树枝头,脖颈裂痕已扩展到心口,露出里面蠕动的符纸。她左手提着青骢马的头颅,右手握着林开元父亲的半块头骨,两样东西用发丝缝合,发梢系着商队的青铜铃铛。
\"林公子可识得这个?\"
她将头骨抛来,下颌骨突然开合,吐出黏连血丝的喉舌。那声音分明是林开元幼时在祠堂听过的——曾祖主持人牲祭祀时的吟诵,与此刻井底传来的水声严丝合缝。
舆图突然自燃。
火苗窜起的瞬间,林开元看清了那些血珠拼出的真相:万骨崖根本不是山岭,而是三十六个商队骸骨堆成的祭坛。每一具被献祭的尸骨掌心,都刻着与他右手相同的枝状红痕——林氏血脉独有的往生印。
井水漫过脚背时,他嗅到了祠堂香火气。
水面浮现出走马灯般的画面:曾祖在祠堂地下修造往生井,用嫡系血脉的指血喂养符咒;父亲在万骨崖前割开掌心,将商队伙计推入沸腾的朱砂池;而他自己此刻站在井边,右手正不受控地伸向腰间匕首。
\"时辰到了。\"
老板娘的头颅突然飞起,发丝缠住林开元的手腕。她的躯干还在槐树上,胸腔裂口爬出无数白蛆,每只蛆虫背上都浮凸着人脸——正是三十年来葬身客栈的商贾。
匕首刺入心口的刹那,林开元看见了母亲。
那个难产而亡的妇人躺在往生井底,脐带连着三百具婴尸。她手中攥着染血的商旗,旗面符咒与客栈灯笼上的纹样完美契合。旗杆插在某具巨型骸骨的眼窝里——那东西盘踞在客栈地基深处,每一次翻身都引起地脉震动。
月光突然大盛。
林开元的心头血滴入井中,水面腾起七盏白骨灯笼。客栈开始崩塌,骸骨梁柱哗啦作响,瓦片化作纷飞的纸钱。老板娘的身躯寸寸龟裂,露出里面金丝楠木的傀儡架,关节处钉着林氏祠堂的祖宗牌位。
\"原来如此...\"
林开元咳着血笑出声。所谓栖云客栈,不过是林家先祖造的人牲牢笼。那些符咒灯笼是引魂幡,廊柱间的朱砂痕是锁灵阵,而历代林家人,都是喂养龙脉的活祭品。
青骢马的残骸突然立起。
它腹部钻出无数苍白的手臂,托着林开元父亲的尸骨缓缓爬出。骸骨掌心攥着半块玉珏,与井底母亲手中的残片拼成完整圆环——正是打开往生井的钥匙。
寅时末刻,雨停了。
万骨崖上出现新的盐队,十六辆货车吱呀作响。林开元走在队伍最前,掌心枝状红痕鲜红欲滴。他身后跟着王铁牛的腐尸,账房先生的骨架,以及三百具眼眶里燃着青焰的骸骨。
悬崖尽头升起素白灯笼。
老板娘立在往生井畔,脖颈裂痕已愈合如初。她接过林开元递来的玉珏时,井底传出震耳欲聋的锁链声,某个盘踞地脉千年的东西正贪婪吞咽着新鲜祭品。
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客栈原址开满血昙花。花瓣上浮动着商旅们的脸,根系缠着鎏金算盘与契约文书。风过时,花丛中响起算珠相撞的脆响,混着童谣残句:
\"生人骨,死人烛,往生栈里续命数...\"
林开元最后回头望时,看见自己正站在客栈柜台后拨弄算盘。纸窗上映出无数人影,货箱在墙角自动填满,新的素纱灯笼正在梁下凝结。某个雨夜,会有迷途的商队叩响门环,柜上账簿将添一行新墨。
九嶷山的雾气更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