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时节,微冷,春寒料峭。
小院内,那棵大桃树依旧桃花灿烂。
桃花树下,李梦阳与赵仙升正在下棋对弈,难解难分。
二人其实很少下棋,一是二人棋艺差距太大,赵仙升水平实在一般。二是李梦阳也未修棋道一途,仅闲暇时翻一翻棋谱,权当打发时间的小把戏。
只是,自从那日看完元宵华灯回来,李梦阳便潜心研究起了这围棋一途,赵仙升也随便看了几招围棋定势。
赵仙升执黑先行,李梦阳执白后手,且让三子。
黑子如一条长蛇,直捣黄龙,攻势凌厉。白子固守自稳,任由黑子不断包围,但始终存留一口气。
围棋纵横十九道,变法无穷,棋盘亦如天地。两人已快将整个棋盘下满,却仍未分出胜负。黑子不断蚕食白子,可白子虽狼狈不堪,却始终存有一线生机。就是那一口气,黑子无论怎样都吃不掉。
李梦阳温和的笑着,从棋篓中夹出一枚白子,缓缓落子棋盘一处:“仙升,为何非要执着那一念仙境呢?半步仙境也很不错,不是吗?况且,我的猜测也与你说过吧。”
自从那次从天上下来,知道了李梦阳的心意后,赵仙升重回巅峰,便要破境。李梦阳问过为什么,可赵仙升也只是默默饮酒,什么也不说。
半步仙境已是人间最高修为,至于一念仙境也只存在于千万年前的传说中了。
李梦阳当年将天下修行划分为九境。前三境,入臻化境,立命凡境,空明心境,这三境仍属于凡人之列,刚刚踏上修行之路,可增加寿元,一境十年。
中三境,浩瀚海境,载物地境,不息天境,这三境已是真正的修士了。大多数修士的境界也就是海境或地境,但二者并无高下之分,无非是侧重方向不同,山上修仙之人注重海境时吐纳天地灵气,山下习武之人则注重锤炼一口先天真气。
当天地灵气与先天真气相融凝聚成水,如大江大河般奔流不息,便自然而然跻身不息天境。
不息天境又细分三阶,对应云天,长天,玄天。每破一阶便如登天一般,不讲什么机缘,只看自身苦修,须知登天长路要一步步向上。
登天绝顶大圆满或已知心中合道之路,便入妙云玄境,修为一落千丈,从天上仙人变为凡夫俗子。破境之难,难于登天,一是看自身机缘与心性,二是看那所谓的真我与本心。人身小天地与自然大天地共鸣,入十万法境,掌握法则之力。
至于那一念仙境就更加虚无缥缈了几乎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连一条崎岖的大道都没有。
修行之人如在一根吊在悬崖的细绳上摸黑前进,稍有不慎,便是身死道消,魂飞魄散的下场。
李梦阳与赵仙升皆是半步仙境,人间全无敌。
李梦阳在安神宫同意与大平同生同死时,曾有那么一瞬入了一念仙境,当然仅仅是那么一瞬,就让他后怕至今,这是他五百年的修道岁月中不曾感受过的。
是一种极其玄妙的感觉。自己的肉身崩碎,回归于地;而神魂飞升,回归于天。
神魂体魄与天地完全融合在一起,达到了真正的天地人三者之间的玄妙融合。
李梦阳当年入一念魔境时的感觉更像是与整个天地为敌。
天上,地下,人间全都想将他诛杀殆尽,无论何处,都没有他的容身之所。这跟一念仙境完全相反。
李梦阳推测,一念仙境便是与天地自然合二为一,成为天地意志的一部分,成为这世间运行的某种规则。一念魔境便是与整个天地人间为敌,杀他一个天翻地覆,尸山血海,让世间再无一物敢质疑自己的存在,自己便成为世间唯一的法则。
自己的这些推测,当然也与赵仙升说过……可他就是不听啊。
赵仙升喝着酒,相比以往沉默了许多。紫金道袍不再穿的那么松垮,满头白发规规矩矩的盘在脑后,甚至戴上了一顶莲花冠。整个人显得仙风道骨,确实像一位老神仙。
只是,这样的赵仙升,李梦阳很不喜欢。
赵仙升袖袍一挥,一颗黑子从棋篓中飞出,落子棋盘一角,不答反问:“你……都想起来了?”
李梦阳收敛笑容,静静看着他:“差不多了吧。”
赵仙升又问道:“你不怪我?”
“为什么要怪你呢?”李梦阳看向那株大桃树,温和的笑了笑,“别担心了,我会与自己和解的。”
李梦阳随意落子,原本半死不活的白棋,立即靠着仅存的一口气活了过来,反过来包围了黑棋,如一张大网,牢牢困住了黑棋。如一条长蛇的黑棋随时可能会首尾分离。
赵仙升眉头一皱,举棋不定,一边思索,一边又问道:“你我都看的出来,大平国运已经走向下坡路了,等死很好受吗?”
李梦阳嬉笑道:“所以啊,多守大平一年,我便多活一年嘛。就算为了自己,也不能让这太平盛世毁了不是?”
赵仙升平静的看着少年那张嬉笑的脸,忽的也投子笑道:“得了,你我之间的最后一盘棋,还是未赢你啊。投子认输了,不下了。”
他看着大势已定的棋盘,最后无奈劝道:“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梦阳,何必如此呢?”
李梦阳轻轻拂袖,棋盘化作片片桃花消散。他随手捻起一片桃花,轻笑道:“认什么命?若一味听天由命,顺势而为,那这人间也太过无趣了,这话还是你赵仙升说的。”
“仙升,你还记得那大凶三卦吗?”
赵仙升微微点头。当初在极北之地,李梦阳曾给他说过那大凶三卦。一卦生老宗灭门,二卦大平朝亡国,三卦李梦阳身死,皆大凶之卦。
“那高高在上的天命啊,我也曾认为天命所定皆不可逆,道士自然而然,术士顺势而为,这才是大道所趋。”李梦阳看向桃花树,吹飞手中桃花,“可这天命太过无情,五百年光阴岁月,无数人死去理想所堆起来的太平盛世,又要毁于一旦。天下苍生,又要因那所谓的天命而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何必呢?”李梦阳自言自语,“随意吧。”
“梦阳,我也与你说过我的真正大自由吧?所以啊,你我都别劝了,明明都知道谁也劝不动的。”赵仙升仰头喝酒,抹了把嘴,正色道,“你要顺势而为,我便自然而然。你去守你的太平盛世,我去寻我的大自由。”
“即使明知这盘棋会输……”赵仙升一抖紫金道袍,旋即站起身,放声大笑道:“人生如棋,我当执黑先行!”
“顺手为天下修士……开先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