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戴着木质面具，满头白发垂落在地的高挑身影忽然出现在戏台子上面。
他身上穿着古朴的服饰，似乎像是兽骨，但让人有阴森之感，严生定睛一看，就明白了，那分明是人骨。
在这面具上，严生有一种迷惑之感，仿佛自己的灵魂都被吸引在他的脸上。
在台下的众人一时之间都屏住呼吸，不敢错过之后的任何一幕，但他们的眼神都在表露着惊奇和困惑。
大巫开始唱戏，或是施法。
这是一种既像是吼，又像是念的古怪唱法。
“蔫蔫嚯嚯，万业归根，无量无尊。”
“蔫蔫嚯嚯，万业归根，无量无尊。”
“蔫蔫嚯嚯，万业归根，无量无尊。”
大巫唱着，并且古怪的扭动着自身的身体，不知从何而来，他手里多出来一把骨剑，但仔细一看，这不是人的脊骨吗，而那握把，分明是一颗人头。
“可怜我那娃娃，早早夭。”
“可恨那老天爷哎，不开眼啊。”
“就当是来买命哎，买命哎。”
“白花花银子，来买命哎。”
“娃娃没了命，大人续了命。”
“可这娃娃入不了地嘞，命在大人手哎。”
“只想要回家找爹娘唉，爹娘不认，讨债鬼嘞。”
大巫越唱越急，越唱越凶。
“还我命，还我命！”
“还我命！！！”
底下的公子和小姐看见这怪异的一幕都吓傻了，他们应该也听过关于小孩丢失的事，不过这年头，哪个地方没人口失踪，要么是人牙子拐卖，要么就是得了病，直接挖坑埋了。
而坐在最前面的大户们，都额头冒着冷汗，他们脸色发青，拳头紧紧握着。
“严生，会不会真是来讨命的孩子啊。”
凌婉清看到那发疯一般的大巫，有些害怕的紧，属实没见过这幕。
严生握住凌婉清略微发抖的手，语气淡然，仿佛浑然不在意一般。
“江湖上的门道罢了，看风水的，稍微懂一些，就知道这煞气如何而来，但苗头很小。”
“总结就是，这家伙是来骗钱的。”
“不过，这家伙一开始确实也骗到我了，那些家伙确实是人骨，但都是去边塞买来的，那地方这东西丝毫不稀罕，蛮荒的很。”
严生说完，凌婉清转头看向严生。
“就真的没可能是小孩去来讨命，他说的很吓人啊。”
“不可能，我懂这个，风水格局并没有坏，反而好的很嘞，就是阳气有些亏空，并且孩子少了，但并没有多少，两三年就恢复上来了。”
“而那些邪祟，肯定喜欢这小儿的怨气，这对于他们来说，应该算是好东西吧。”
严生说着，身上的气开始带了一些锋芒，在其他人的畏惧之下，人灵很容易被感染，他们多愁善感的多，对于事物的感知也比严生这种高手还要敏锐。
此时，严生让自己的气尽量包裹凌婉清，对于气的把握，在和凌婉清的这几天中，他都尽可能让对方感到温暖，这也是凌婉清可以快速恢复健康的原因。
而严生的气，也变得少了很多，但好在他很年轻，不用担心因此承受亏空的影响，并且修行过气，每日的吐纳，冥想都有修行，从六岁开始，到现在已经有8年的底子，十分的扎实。
凌婉清感到身体一阵温暖，她看向严生，每次和对方在一起，她都会觉得很安心，她已经知道自己是人灵，并且有吞食人气的特性，而她的家人也是被这么克死的，还有那些仙人也是为此而来。
“我是不是吞食了你，太多的人气，刚才我很害怕，现在没有那种感觉了，并且，我的身体也变得健康了。”
“清姐姐，莫非是觉得自己吃的太多了，想要减减肥。”
严生反而是打趣了一句。
“我没有在开玩笑，我很在乎你。”
凌婉清的这句话，让严生一愣。
“不用在意这些啦，真的没什么。”
“你之前从不会对我打马虎眼的。”
“好吧，婉清，我只说一次，你是人灵，在这几天吞食了我太多人气，所以每天我不得不花更多时间去吐纳，这样说，你会如何?”
台子上的大巫还是在把台下唬的一愣一愣的，但是因为严生打过预防针，所以凌婉清的注意力并不在上面。
而现在严生一番坦白之后，凌婉清有些不知所措。
“那，那你想要什么？”
“我没钱，也长得不算漂亮，更何况，我只会做衣服，我做衣服挺好看的，可是。”
凌婉清小声地解释着，想着自己要怎么补偿对方。
“我们婉清这么厉害啊，那你可以给我做一件漂亮的吗？”
严生接着凌婉清的话，说下来。
内心里想的则是，她还是很自卑，但我不想欺骗她，我并不图她什么，一开始遇到她只是巧合，只是她和我一样都是孤身一人。
并且没有自己的话，对方一定会生不如死，既然如此，那自己应该可以和对方待在一起，尽管自己身边也不温暖，但也比被那些将她不当做人看待的仙人要好一些。
可是，这样真的好吗？
自己给过对方选择吗？
郑乾告诉过严生，自己要有自己的思考方式，才能成为一个独立的人，不属于他人的附庸，可是爷爷都死了啊，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而活了。
如果有的话，那就是让这世上的恶人多死一些，然后让自己死在这屠杀恶人的路上，仅此而已。
而凌婉清的存在，让严生意识到，自己可能在和对方定下的约定的时候，找到了一个活着的理由。
“你，你在笑话我吗？”
“我还比你年长。”
凌婉清抬头注视着严生的眼睛，她此刻看到严生的眼里没有一丝希望，并不是那个满眼都是自己的严生，更像是一个傀儡。
“那我该如何?”
“我不知道怎么回应你的期待。”
严生说完，气氛就开始冰冷下来。
本来今天是让凌婉清不再那么紧绷，让对方享受一下外界的美好，但自己身上似乎只有黑暗和血腥，从自己的眼里，看不到一丝对于生命的喜悦，只有对世界那深刻的认识，以及对于未来那黑暗的绝望道路。
严生牵起凌婉清的手，语气有些冷淡地说了一句。
“对不起，我们该离开了。”
戏园里的人没注意到这两个客人的离开，在灯笼的光亮下，两人的影子一大一小，只是低矮的影子在扬起头，而高大的影子却在低着头。
一路无话。
在走出戏园子后，来到石板路，月亮照着这条大路，街上没有一个行人。
回到客栈后，上了客房。
严生松开凌婉清的手，没有看对方。
凌婉清看着严生，红唇张了张，但不知道说些什么。
“你不用觉得对我亏欠什么。”
“我喜欢你，我不会死。”
“这些约定，我都会遵守。”
“只是，我不想让你对我有什么期待。”
“如果只是杀人，我最擅长，可是，对于你的这份自卑和喜欢，我不知道如何回应。”
严生说完，就将屏风拉上，两人隔着一扇屏风，但心却远了一些。
严生躺在坚硬的木板上，他的头下枕着几本书，刀被他抱在怀里，以一种蜷缩的方式睡在地上。
他对于周围没有任何安全感，在杀死郑乾后，他就是一个人了，而现在，他可以感知到，任何细微的动静，只要有人踩在木板上，他就可以醒过来。
并且，他现在也不是一个人，他除了自己的性命，还要在乎凌婉清的命，对方也和自己一样一无所有，而自己刚才也伤害到了对方，他不敢在乎对方，担心对方，也会死在自己的刀下。
斯哈，斯哈。
在自己有一丝放松的时候，也就是浅浅睡眠的时候，伤口就会开始发疼，他的注意力每次都要集中在伤口处，让气流通，使伤口可以不再疼痛。
每天的晚上，除了一个时辰短暂的浅浅睡眠，其余的时间，他都会进行冥想打坐，以及呼吸吐纳，让自己的气可以更进一步，也就是在那些新伤，旧伤以及暗伤的督促下，让他的气变得更加强盛。
同时，这也是人灵，这种天灵地宝没有害死他的原因。
一个人走在刀尖上，还会怕死?
对于严生来说，死或许是个解脱，但他不会无意义的去死，他要记住郑乾对于他的教诲，那是世上唯一一个无缘无故对他好的人，不求任何回报。
斯哈，斯哈。
轻哼声。
严生在睡梦中发出细微的声音，每次浅浅入睡，也会让他对气产生一丝松懈，疼痛就会让他不知不觉的叫喊。
嗒嗒，嗒嗒，嗒嗒。
严生听到地面有些微微振动，猛地睁开眼睛，发现声音是从屋子里传来的。
并且对方开始走向自己，坏了，自己刚才没注意到。
此刻严生想到，如果对方以为是一对情侣订房，并且从戏园晚上夜归，那说明是个有钱的大户，以及今晚大巫的骗局，让严生也想到这点。
只是对方为何突然停住了，就在屏风后面。
“严生。”
听到凌婉清的声音，严生紧绷的神经才松懈下来，但他并没有完全放心，而是转而问道。
“有什么事?”
“我只是想说，你不用和我道歉，是我的错，我不该。”
凌婉清话没说完，严生就一口打断。
“我不会放在心上的，别忘了我的另一个身份，我可是个恶人，你跟着我，才应该害怕吧。”
啪啦。
屏风被拉开。
严生抬头望去，凌婉清穿着一席青裙，在月光的照耀下，还有她那清新之气的衬托，此刻对方显得格外尤怜，一双桃花眼一眨一眨地看向严生。
“已经很晚了，你应该去休息。”
凌婉清没说话，只是缓缓向严生走来。
她一步一步，步伐轻缓，直到严生身前，缓缓蹲下身，她用手抬起严生的下巴，在他的额头，轻轻一吻。
“之后呢？用身体报答我，我说过，我不会在意你会不会报答我，只是我需要个伴而已。”
“我不管，你说了喜欢我，那我就任性一回。”
“可是我没做过啊，不懂这些，顶多就是在书本上看了一些，但也觉得无趣。”
“那你还说喜欢我，不会是骗我吧，之前一口一个清姐姐，叫得那么亲，现在又忽冷忽热的。”
严生也用坐起身，目光幽幽地看向凌婉清，只是心里多了一个想法，之前没发现，这女子有这等烦人，或许是没交往过，许是一两面之缘，最多就是一起吃饭和教书认字而已。
严生深吸一口气。
“那你之后会怎么做，我现在还小，你是想玩我？”
这么一说，凌婉清倒是一愣。
“没有，只是想多陪陪你。”
“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我不忍心，行了吧，凭什么我睡床，你睡地板，你比我还小，我自然要照顾你，可是，你一直都很大人，什么事情都懂，这样让我觉得很对不起你。”
“让你睡床，是因为你才刚恢复几天，我睡地板，是因为，在外面不安全，要留个心眼，现在只是开始的第一晚，到之后没有驿站，只能露宿荒郊野外，也没床可以睡。”
“所以说，我是想让你和我一起睡。”
此话一说出口，凌婉清就后悔了。
主要是自己的意思，严生一直都理解不了，对方想着的都是怎么照顾自己，连自己特意惹对方生气，对方都毫不在意。
并且现在想要关心对方，听到对方那忍痛的叫喊和轻哼，她的心就很痛，她见过严生的身体，尽管只脱了上身，但那数不清的细密伤痕，以及从左肩到右腰的巨大斩痕以及那个破了一块的肉洞，都让自己觉得触目惊心。
对方比自己还小，尽管在外有一个凶狠的称号，但在自己看来，对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并且对方真的重视着和自己的约定，一直都没有抛弃自己，但她不想成为一个拖油瓶，她想要尽自己所能的帮助严生。
可是，现在和严生对话，对方的话语里都有一些怨气，导致现在自己说话的气氛，都有些奇怪。
“唉，就这样?”
严生仿佛认命了一般，看着凌婉清，刚才自己用望气术看过，对方并没有淫邪或者奸诈的气，反而是一股清气，只是淡淡的关心自己，但奈何，凌婉清太笨了，或许说，之前的人生，她根本就不像是真正活在世上，更不懂如何与男子接触。
“你应该更洁身自好一些，还有你很漂亮，如果你总是说容易让人误会的话，之后的遭遇一定很惨。”
“但是，在那之前，你会在哪?”
凌婉清反问了一句。
“油嘴滑舌，教你的，好的不学，只学着和我如何犟嘴了吗？”
严生瞪了她一眼，显然她知道自己会遵守约定，而现在这副语气是什么，真没想到居然会有这么“活泼”的一面。
“哼哼，那是自然，姐姐我可是很关心你的。”
“你应该关心自己的安全，而我就是那保证安全的，忘记之前看的戏剧吗？如果我真是那种淫魔，你会如何，唉。”
严生以一种看傻子的目光，去看着凌婉清，自己之前都教过对方，知人知面不知心，即使自己很强，但不是真正的天下无敌，自己也会受伤，会死。
对于恶人来说，自己是对方的梦魇，而在明面上，没人会知道自己是刀魔，而就如自己一般，那些江湖人士，英雄草莽也有和自己一样擅长伪装的，到时候肯定会很危险。
凌婉清想到的则是，严生如果真的像刀魔在戏剧一样，看着眼前比自己矮一些的少年，反而有些想笑。
她有些憋不住了，就轻声地笑了起来，似乎还伪装成很满意严生现在样子的笑容。
“你在想什么不好的东西，笑的这么恶毒，算了，先睡觉吧。”
严生走向床边，将刀放在床前，他随手就可以碰到的位置。
凌婉清也回到床上，上面还有一丝她的温度。
但严生没在乎这种春色，或许说，他这个年纪，本身就对这个不感兴趣，就像是凌婉清的弟弟每天放学一回来，就跟自己的姐姐吹嘘，听到哪位大英雄的传奇事迹，杀了多少人，和哪个兄弟如何如何。
但严生则真正的步入了那个世界。
“婉清，你睡觉的时候，尽量不要碰我，到时候我会很疼。”
“好。”
一开始答应的很好，但是到了后半夜，凌婉清就抱住了严生，而那个位置正是严生的一处暗伤。
严生猛地醒来，长刀即将出鞘，他才看到睡在旁边的凌婉清。
他将对方的手从自己身上移开，就转身下了床，开始在地上盘腿打坐。
在冥想之前，他口中还嘟囔着。
“骗子，到最后还是碰我伤口。”
说完之后，他的嘴角抿起一丝笑意。
不论如何，此刻他不是独自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