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阴沉天空,雷鸣落雨。
殿内,十九层。
那枯瘦老人站在原地,脸上褶皱,忽明忽暗的,一直沉默着。
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一条廊道,千丈长。
陈岁站在那老者的对面,同样沉默着,没有表情,只是握着两断刀的右手有些发颤。
他的眼角,也在不停颤动。
其中仿佛有一股,狰狞的煞气,试图挣脱而出,这代表着他无时无刻不在承受那种混乱的折磨,精神与肉身上的痛苦皆是如此,但他却不敢,也不能将这把刀收回去。
因为他,在对面那枯瘦老者的苍老眼眸里。
也仿佛能够看到。
许多类似于,“黑暗”的情绪。
即便,只有一缕,被老人掩饰的很好。
可,在此刻的他眼中。
那一点邪念的火,却已经燎原,烫的他忍不住都眯起眼,随时准备好了生死战。
但,就在此时。
那老人眼中的火,却突然灭了。
殿外的大雨也都停下。
黄云站在原地,低头沉默了很久,才再次抬起眼眸,平静地望着不远处的陈岁,或者说望着他手里的那把刀。
苍老面庞上,浮现出很多种情绪,一丝丝的复杂,一丝丝的怜悯,畏惧。
以及还有很多感叹。
“我的确不只是来找你送信的。”
老人淡淡开口,嗓音沙哑,又有一些熟悉。
陈岁听出了,此人就是昔日,在那功德殿一层的密室里,为自己鉴定宝物的那位长老。
虽然那天的声音,都经过灵阵的处理,可他还是能认出来对方,就像对方也能认出自己一样。
“咻!”
弹指间。
老人将手中的那一信封,如投掷柳叶一般,唰地一下隔空扔了过来,陈岁轻松接下,指尖轻轻一捻,才发现那竟然是两封信,上面分别都拥有他很熟悉的气息。
万柳书院。
一封信的落款,是陈玲小妹。
另一封则是邓白漪。
她们信里都写了什么?
陈岁盯着那两封信,稍微失神了片刻,而后又感知到了有些晕眩。
他摇了摇头,面无表情,再次聚集精神朝对面的老人望去,却发现在他的眼里,已经看不到任何的杂质与火焰。
那浑浊的苍老眼眸中,只有一片坦荡的清澈,如一片深不见底的静湖。
于是。
陈岁把刀收起。
信也收入怀中。
暂时还没到看它们的时候。
“谈谈?”
他主动开口说道,表情平静,眼神清秀,就像刚刚那股幽黑从未出现过一般。
黄云闻言,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指了指自己手中的玉牌,用它打开了这廊道中央最大的一间修炼密室。
随后他走到门口,和蔼对陈岁笑了笑,出声说道:
“请。”
…
外界,雨疏风骤。
天色虽尚未破晓,但黑夜也有了不是那么浓郁的迹象。
宙宇深处,最高点的星辰,也有些黯淡了。
西北方,内院九峰,群山万壑之间。
此刻正有一黑袍中年人身影,深夜不睡。
负手遥望星辰。
雨后的寒风,吹打起他的衣袍,显得此人背影十分孤寂,也很强大!
“庄震他们联系不上了。”
“那些第一批出手的,好像也只有鲛人族那名太子逃了出来,肉身被斩。”
“动手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时辰。”
“总不至于……全出事了吧?”
中年男人身后。
有一战战兢兢,白胡子发抖的老者,语气发虚地说着,神情姿态,都卑微到了极点。
似乎生怕,将这些消息说出来,惹前面那个男人生气似得。
没办法。
谁让这件事情,是他一手操控的,并信誓旦旦保证能办成,结果最后却落得了这么个“血本无归”的下场。
死了那么多人,还不知道怎么善后呢。
更关键的是,老人心中发苦,他的境界可是神桥五重天啊,在内院中也算是个颇有威望的讲师了。
但叶释迦,只是神桥三重天,自己凭什么要在对方面前这样卑躬屈膝?
好吧。
就凭背景。
叶释迦,是叶族的人,并且还是嫡系,年纪在修行界也算年轻,并且深受重用,内部处理过不少“脏事”,这种级别的背景摆在他面前,他可没有办法无视。
因为说不定。
明天叶释迦,把今晚的事情一上报。
“上面”那些人,怪罪下来。
他会是什么下场?
都要对长青道人动手了。
多灭他一个口,拿出去对魔葵园,冥土的那些势力“顶锅”交差,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事。
所以,今夜的他,才会如此卑微。
出来混。
还是要看背景。
老人心中不停叹息,也不停疑惑,憋屈着,前者则是在怀疑那个陈岁凭什么能做到这一点,就算他刚刚在墟界中战平了李玄通,获得了什么机缘,也不应该进步如此神速才是,这才过去了多少天?
他收到消息后,临时召集的那些天才,不可谓不强大了,杀半年前闭关前的叶凡都绰绰有余,又怎么可能失手呢?
而后者,那些愤怒的憋屈。
则是对万柳书院的。
“谁能想到,书院圣地的人,竟会参与进来。”
“难不成我们的动作已经被上面知晓,他们要保他?”
老人面露疑惑,小心翼翼,言外之意其实就是今天的失败可跟他没有关系。
全都是因为万柳书院的那一封信,或者说那个黄云所导致的,这得属于不可抗力的情况。
这一番言语。
也是让前方,仰望星空,沉默的叶释迦,更加无言了。
是啊。
如果真是,万柳书院中,某一位大人物开口。
展现出强硬态度,要保陈岁,他们又怎么可能动得了呢?
可是,今夜不是。
“李太吾说,来信者,只是邓白漪,但态度却很强硬,他是不得不退走的。”
“这般说法,你信吗?”
叶释迦缓缓转过身来,盯着面前那老人,却又像是在看另一个老者,双眸锋利如电,看得他浑身发毛。
“您……您的意思是,李氏要反?”
老人神情与内心皆惊,有些难以置信地失声开口道,心想这下坏了,三大族内部出了鬼,这要是把以前做过的那些事捅出去,九幽郡得乱成什么样,他又怎么可能还有活路?
“不至于。”
而,叶释迦闻言。
却是冷着脸,寒声笑着,摇了摇头:
“他李太吾可精明着呢。”
“邓白漪的存在,上面人早就争论,定性过,暂时根本不用怕,但他今天却被吓退了,打的什么心思别人猜不到,我难不成还不清楚?”
“这老东西。”
“无非就是想,放陈岁活着,坐山观虎斗而已。”
老人闻言,若有所悟,喃喃道:
“李氏这一代,只有李玄通,当今家主也都是高龄之人。”
“放眼上下七代内,难有能堪大任者,若是那几位老祖百年后再身死道消,李氏就要没落,所以他们才要想着削弱叶族与秦族。”
叶释迦闻言,冷笑点头:
“是啊,又想削弱我们,又不敢自己动手,所以只好故意放那小子活着了。”
“还想坐收渔翁之利,怎么可能?”
男人说着,神情中浮现出一丝不屑,其实这种事情从前不是没有出现过,但每次都被他们很好的化解了。
解法只有一个。
李氏想下船。
那就重新让他死死绑在船上。
他想利用陈岁,对付叶族和秦族。
那他们只要想办法,让那个陈岁,仇恨李氏便可。
到时候,不用他们开口。
李太吾本人,自然会求助他们,再次邀请他们一起,把那陈岁剿灭。
“三十天内,龟山资格战。”
“当着那个陈岁的面。”
“杀了长青道人!”
“务必,让李氏的人在场。”
叶释迦说着,面无表情,冷冷看了下方老人一眼,淡淡说道:
“懂吗?”
“懂!”
老人闻言,胡子身形一颤,赶忙点头,随后压下心中震惊,快速离去准备了。
因为他知道。
这次的任务,完成的好坏与否。
真的是直接关系到自己的性命的。
而且,那“龟山资格战”,开启的时间也都近在眼前了,仅有不剩半个月的时间。
想要在这么短的期限内。
光天化日之下,杀死长青道人。
还得让李氏的人在现场。
并且让陈岁目睹,栽赃嫁祸的一切。
这个过程,属实有些艰难。
不过,对他来说。
应当不算什么特别的难事。
因为。
他叫归云道人。
正是那场,龟山狩猎资格战的。
负责维系秘境内秩序的。
仙师之一。
……
……
殿内,十九层。
一座具有疗愈效果的,极品聚灵阵密室间内。
淡绿色雾光氤氲。
地面,密密麻麻的灵印,在那如牛乳一般浓郁的灵气之间,波动闪耀着,滋补着陈岁破碎的肉体,令他十分舒畅,毛孔都张开,想要就此昏睡过去。
但。
即便如此,受伤消耗很重。
陈岁也还保持精神,沉默坐在一张藤椅上,右手若有若无地,搭在两断刀的刀鞘上,视线平静,盯着那名枯瘦老者。
确保,不论对方突然做什么。
他都能第一时间地反应过来。
拔刀。
燃烧一切。
将他劈死。
或者是他死。
就这么简单。
“……我说完了,事情就是这样。”
而,对面不远处坐着的,黄云长老,此刻望着陈岁,也是不由得哭笑不得起来。
他给陈岁,简单地讲了一下,刚刚事情的经过,并没有夸大其词,也没添油加醋。
但是陈岁,看起来却一直警惕。
脑袋里的弦,一直绷着。
看得他都有些担心,因为那少年面色苍白如纸,他怕陈岁一个不小心,再死过去,那一切可就都完了。
闻言,陈岁没说话,面色平静。
因为对面那枯瘦老者,也就是黄云长老,刚才说的。
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内容。
他真正好奇的,是对方,为什么要冒着大风险,前来帮助自己的原因。
他总不应该是真的来送信的。
“你听说过神药吗?”
“或者说,你可否相信永生?”
室内,沉默了一会儿,老者忽然开口,认真望着陈岁。
他知道,自己接下来所说的内容,有可能会被误认为像是疯子,但他却是很认真的。
一颗表面灰色,内里却是散发莹绿,核桃大小的卵,被他掏了出来,平放在掌心。
于是,顷刻间。
“嗡!”
陈岁便感知到,那石头一般的卵中,所散发出的盎然生命气息,仿佛是他从未见过的,源自苍古,难以想象的浩瀚与庞大。
甚至,那样的生机。
他在柳神那片,赐予的叶子中,都是鲜少感知到。
曜宫深处。
那棵生长在,宽阔土壤天地之间,仅有十余寸的木灵根嫩芽。
在感知到,那石龟卵中的,旺盛生机后。
似乎也有所震惊,亢奋。
陈岁能感知到,那一棵柳枝般的灵根,原本还因为灵气枯竭蔫蔫的,但此刻却展现出了非凡的蓬勃兴奋,奋力舞动了起来,试图拔地而起,生长冲出那片界域,然后将那石龟卵给吞了。
可惜它并不能做到。
除非他主动将那颗卵递给它。
“你所说的,对我太过遥远。”
沉默了一番后。
盯着那颗石龟卵,陈岁深深地吸了口气,而后淡淡回答。
永生,神药?
也许那的确存在,或者以另外一种方式存在,但那似乎不是他应该关心的,因为他的境界太低了。
如果黄云即将因为苍老而死去,受天赋所限制,也没法突破境界,那么他又能帮上什么忙呢?
“也许你可以试着将它吞掉。”
陈岁指着那石龟卵沉默说道,他在那其中,仿佛还感受到了一股十分尊贵,难以言说的熟悉生命气息。
虽然,他很确信,自己与那位生命,并没有过接触。
但却似乎接触过,它们的同类。
传说中的玄龟?
北荒灵院,曾经的五大镇守仙兽。
竟还留有生命之卵在外面?
如此珍贵,如此旺盛的生命力,须知天下间也许除去柳树外,没有什么能比一只石龟活的时间更长了。
那么如果,连这颗卵,都没法帮助黄云达到目的,他又能做些什么?
果然,老人闻言,苦笑着摇了摇头。
还不够。
“其实我的想法,很简单。”
“我研究过院长大人,留在藏经阁中,当年太玄道尊留下的某个经书,上面清晰地记录了‘羽化’的过程,阵法布置并不难,炼制起来也不难,难的是羽化需要五大仙兽镇守的本命精血。”
“可是,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除去院长,谁又知道他们五个在哪里呢?”
“我翻遍了一切古籍,做出了许多猜测。”
“最多,也就只能确定,其中四位的踪迹而已。”
“最后那位,昼虎,却是消失的无影无踪,与太玄道尊一起,再也没有回来。”
老人淡淡叹息着,嗓音中充满了苦涩。
其实他也知道,想要同当年的太玄道尊一样,完成“羽化”,那是不可能的事。
因为现如今的五大仙兽镇守,已经远远不是,当年的它们了。
他自身的境界也不够。
但。
只要能够凑齐,那些精血。
哪怕只是一丝丝,非常稀薄的羽毛,器物。
他也还是有机会,从中炼制出一些,能够让他延年益寿,活很久的东西出来的。
为此。
他没日没夜地,躲在功德殿中,钻研各种珍稀宝物,同时留意那墟界中流出的生物踪迹,过去了很久。
终于,在前些天。
陈岁来了。
带来了一些稀奇古怪的骨头。
须知狗最喜欢收集骨头。
并且,他的身上,血液里。
还有一种,莫名令人沸腾的灼热气息。
是那条鱼龙?
阴凤被锁在深处,或许未来的某一天,墟界破碎变动,他便有机会从那家伙身上得到一株红色羽毛下来,那么现在就只剩一个了。
昼虎。
陈岁手里拿的那个骨牙项链,早已失去灵性,并没有精血存在。
但其中残留的一些气息,好似拥有王者之威。
实在是不得不令他多想。
“你,不需要多做什么。”
“我将这龟卵赠你。”
“只要他日,你去妖帝陵中,如果真寻到昼虎的踪迹。”
“请你帮我,带回来一滴,它的古血。”
“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