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旬,喜都接连降了几日大雨,一扫炎热的暑气,却带来了挥之不去的涔涔潮湿。
严府撤下红妆,里里外外皆挂了白。
今日已是穆桑白停灵的第三日,洛悠然正跪在门厅里的蒲团上,她一身素绢,未着首饰,整张脸消瘦苍白。
桑木跪在她身侧,替她递上一支燃香,香案上的随身灯因着潮湿总是不知何时便熄灭。
洛悠然在灵前跪了三天,颗粒未进,她时刻看着那随身灯,仿佛那灯不灭,穆桑白就还没走远。
洛悠然哭不出来,桑木便替她流泪,没一会儿袖子就被蹭的湿透了。她虽年纪小,又不懂人情世故,可对着穆桑白的忠心确是日月可鉴,她抽噎着道:“主子,你、唔……别难过,桑木会一直陪着你的。”
洛悠然将那熄灭的随身灯又重新点燃,望着火光愣神儿道:“桑木,我从前在洛府,家丁婢女成群,父母兄姐皆在,可我真正的亲人却只有母亲。后来有了师傅、师兄,又有了你,你不知我有多开心,可是……”
洛悠然像是陷入了回忆,她嘴唇干燥泛白,接着说:“可是师兄走了,如今母亲也走了,我虽嫁入严府,但严府永远也成不了我的家,我就只剩下师傅和你,桑木……我、我好想母亲,也好想师兄……”说着终还是忍不住流下泪来。
严岐撑着白油纸伞,与严睦方站在天井里,雨声不小,听不清堂内二人的话语。
严睦方请的道士搭了棚,此时正在行祈福礼。
“主子,这灵堂设在咱们严府,不合规矩吧?”严岐小声道。
“要的就是不合规矩。”严睦方淡然开口,他穿着未缀补子的白绢袍,素服金带,正盯着洛悠然哭得发抖的背影看。
洛子川算盘打得响,自己的宝贝儿子下了狱,本就满城风雨,他为了避嫌,连告了几日的假不上朝,好在都城中人眼里做个恨铁不成钢的慈父,等时间长了,喜都中自然会有别的新鲜事儿,将洛明蕴这事儿盖过去。可不料穆桑白在这期间突然身故,坏了洛子川的计划。穆桑白病逝,洛府定会再次被议论,流言蜚语就势必又会带上洛明蕴。
洛子川想避开风口浪尖,可严睦方偏偏要将他这一盘算珠碎裂在地。他不仅要让洛明蕴的事始终在皇帝耳边喧闹不休,还要在这夏末秋初提前为洛府添一把新柴。
“这洛三小姐真是可怜,”严岐扁着嘴,“本来在洛府就过得猫嫌狗弃的,现在连唯一疼她的亲娘都去世了,嫁了主子跟没嫁又差不多,孤苦伶仃的,身边就剩桑木一个榆木脑袋,唉……”说着居然还真情实感地叹了口气。
严睦方回头看他,“这会儿怎么不是你家夫人了?”
“这……”严岐嘴上快能吊个油瓶道:“我没想到她心机这么重啊,还差点坏了主子的计划,前两天您让我探桑木的底细,虽然她功夫不如我吧,但出手招招都是朝着要人命去的,小小年纪啧啧啧,您说洛三小姐这做主子的能不知道?我是不信,反正我现在讨厌她!”
严睦方被严岐一番说辞弄得哭笑不得,到底还是个小孩儿,况且那洛悠然……他思忖道,搞不好还真是一无所知。
“等丧事办完,你继续试桑木。”这么小的年纪,却不知在哪学了一身的杀招,还为穆桑白尽忠,严睦方直觉这里面定有蹊跷。
“是,主子。”严岐应了声,突然又好奇道:“对了主子,您真跪了那老头子?”
祈福仪式已近尾声,严睦方瞧着那黄符被烛火吞噬,纸灰飘落下来,混了一地黑乎乎的水浆,他盯着那地面“嗯”了一声。
严岐浑身不自在道:“他那条老命倒也真受得起!”
严睦方没理他,吩咐道:“去约赵青山,就说七日后,东市南仁茶肆,我严睦方请他吃茶。”
转眼又是几日过去,连绵数日的雨终于停了,但太阳依旧躲在云层后不肯露头。
穆桑白的灵柩被抬着一路走过万民大街,漫天的纸钱随风飘散,严睦方带着严岐行在棺前,洛悠然跟在棺后,道路两旁声音嘈杂,但也听不分明这几十数百张看热闹的嘴到底说了什么。
严睦方虽然逾矩替洛氏操办了葬礼,但穆桑白还是要入洛氏的祖坟,他想起穆桑白临终前那番话,不论生死意愿,她都只能被困在洛氏。
洛家人这时终于露了面,到底是人言可畏,洛子川被严睦方摆了一道,城中谣言甚上尘嚣,只好带着不情不愿的洛夫人和洛大小姐前来。
晚辈们挨个行了跪拜礼,严睦方带来的丫头小厮便开始放声哭叫,雷声大雨点小,依着严睦方的吩咐,谁敢不出声,回去就杖刑伺候。
洛悠然跪在墓前烧纸,她面颊干燥,没什么表情,眼泪倒像是早已流干了。
严睦方站得远,和洛子川虚与委蛇。
“转眼要入秋,诏狱阴寒潮湿,我着人往北镇抚司送了被褥香炉,还要麻烦你转交给明蕴。”洛子川插着袖袋,皱着眉,似是说这话平白叫他跌了面子。
事起突然,严睦方本定在回门第二日会会赵青山,再审洛明蕴。结果这一耽搁,数日过去,洛明蕴已在诏狱里干待了七天,比他想得要难熬得多,每天睡硬木板吃糠咽菜不说,还得听着别的犯人被折磨的惨叫,洛明蕴是一天也待不住了。狱里有人碍着首辅的面子,帮他递出消息,传到洛子川耳朵里,把他气得牙痒。
严睦方却不应,只说:“圣上叫我不必顾及家属亲眷的面子,我也得陪圣上将戏做足了,里头既然能传出大公子想递的消息,那就也能传出别的,到时候要是都城里人都知道大公子是去诏狱养身子骨,我也不好交待。”
洛子川老脸一皱,刚要再说什么,不远处突然传来桑木的一声惊叫:“主子!”
只见洛悠然整个人直愣愣的栽倒在地,竟是晕厥过去了。一旁站着洛夫人和洛大小姐,都被吓得不轻,手指绞着帕子神情慌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