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那杨戬见宋家大娘抱了个婴孩,一路爹心娘肉,后面跟了乌泱泱一帮的丫鬟婆子喜形于色,前后的支应。便赶紧望身边的内侍道:
“都别他妈愣着了,有什么掏什么吧!宋邸这是弄瓦之喜啊!”
说罢,便不由分说的将那内侍凑来的细软弄了一个堆,用袍襟兜了托上,对正在头懵的宋正平道:
“老头!赶紧的,拿酒出来也。你这老官今日定是赖不得去!”
那宋正平还没缓过来劲,且不敢收杨戬的细软。却在愣神却又见家人纷纷过来讨喜。便一把揪住了身边站着唾沫翻黄历的宋易急急的问:
“宋粲何时有得女儿?”
宋易听了主家这话,且是瞪大了眼睛看着宋正平,那眼神好是一个惊诧。那意思就是,嚯!你这货!真真的一个提了秋裤就不打算认账的主啊!
然,见宋正平神色倒不像是装来,也心下无奈,只得近身小声回道:
“家主许是忘了,这半月前便有书信过来,言少主于汝州荒野捡了弃婴,便认了养女,还请您给起名呢。”
听了宋易的话,宋正平这才恍然大悟,心道,招啊,怎的将这事给忘了?便蹙了额口中喃喃:
“确有此事。”
闻听两人对话中,有“弃婴”之言,身后的杨戬便一把揪了身边内侍道:
“此乃大德也,且是含糊不得,速去家里备了大礼过来,分些福报去也!”
宋正平听了大惊!伸手拉了那杨戬,口中急道:
“诶!怎的让门公破费!”
那杨戬且是不听他的,甩手便是一句:
“你这老官,小气得很!”
抱怨罢,便是踢了手下,道:
“抢了他去者!”
于是乎,且是一个苦拦不住。
说这宦官巴结起人来便是招架不住。
想那童贯送礼,那宋正平心下真真的不想理他,却见是些个古籍、医书、民年收得经方、罕见的药材,亦是真心的不想收,却也是只顾的自家打手,且是不忍退了去。
这杨戬亦然。这送礼之事倒不说是我送与你,且是分了你的福泽占了你的便宜去。你若不收,便是吩咐了手下“抢了”了事。
这话说出来,如果你再拒绝便是你冷酷你无情你无理取闹。别再说话了,再说我就用小拳拳打你胸口!
正在此时,便见那校尉领了龟厌并张呈、陆寅入近前。
龟厌倒是个不含糊,见了宋正平二话不说,便是撩袍曲膝,跪下来咣咣的磕头。张呈、陆寅亦是后面跟了一通的跪拜。
这一下子真真的把宋正平给弄懵了。懵懂的看着三人与他磕头,却一个都不认识。便拿眼看了校尉,一个笑脸僵在了脸上,心道:这谁呀?你朋友?这么客气的吗?
校尉赶紧躬身,回禀了这三人的来由。还未言语,却听得身后正在骂他手下的杨戬惊呼一声:
“妈耶!今儿,可算见到活神仙了……”
一声喊罢,便是原地正冠整衣,拱手触额,口中颤声道:
“咱家见过妙先生。”
说罢,嘴里还不忘数落那宋正平道:
“你这老官饶是惫懒,却不说请的如此佳客。早与咱说,也不至于如此不堪也。”
说罢,也不管那宋正平,上前躬了身,搀扶了那龟厌起身,倒是一番的掸土擦鞋的忙活了。
此乃话中有话也,一来,抬高这宋正平的身份,进行语言贿赂。
二来便是帮了宋正平解了尴尬。
说这龟厌身份尊贵?却也尊贵。
且不说那茅山几代乘虚为这逆天改命的开封城操劳,便是他师父华阳先生——刘混康,亦为三代皇帝所敬重。
神宗赞其“有行节”。哲宗赐号“洞元通妙法师”,令废后孟氏归于华阳先生门下教导,赐,住持东京汴梁上清储祥宫。
绍圣四年,又敕江宁府,即所居潜神庵为元符观,别敕江宁府句容县三茅山经箓宗坛。
待到这赵佶即位后,且是更为信重。
那是数召至京,并赞曰:“尔冲和养气,得其妙道,学术精深,博通奥旨。救危难以积善,观德业以养高。小大之事,常所访问,尽规极虑,颇勤忠恪。济人利物,功莫大焉。”
饶是一个书信往来更是不断。所下诏书,于崇宁年间凡四十一通,仅大观一年余中,就多达三十一通之多。
崇宁二年,刘混康告归。帝,亲手手琢玉印赐之,并赐号“葆真观妙先生”;徽宗又亲书手抄《度人经》《清净经》和《六甲神符经》送之;所赠之物,不可胜计。
崇宁五年七月,又加号为“葆真观妙冲和先生”,加封三茅君。且以师礼待之。
这龟厌乃刘混康嫡传弟子,平时出入常带于身边,每每以儿徒示人。
于是乎,这皇帝便是爱屋及乌,便唤了他作师兄,以此示亲。这“紫衣师名,见圣不拜”的皇权特许,那龟厌亦有之,倒是一个妥妥的御品道官也。
且这龟厌也有“元符万宁宫葆真观先生”银牌。这银牌督造之时杨戬也是在场的,饶是知晓其中厉害。
话又说来,别看这杨戬抱怨宋正平,也是通过言语不恭来示于众人,以比可表两人关系不一般也。后人只言宋正平与这杨戬嬉笑怒骂于宋邸门前也。
那杨戬虽是一个嬉笑怒骂,但是,这下手却也着实的不含糊。
说罢踢了随从骂了内侍,撒了大钱,一通的紧招呼慢张罗。
一时间,汴京城大小酒楼饭菜酒肉,且是纷纷赢车担担往来于宋邸前后。
不消半个时辰,便将这“宋邸弄瓦之喜”的消息遍散于京城。
如此作来便是看中了宋家几代人攒就的这功德人脉也。
而今见得龟厌来此且行那小辈叩拜之礼,便又是一个心下大惊!
心道:宋家到底是个怎么歌家底!这道士可是能随时见驾朝天,且见圣不拜!面圣之事,与他也就是个唱诺作揖,却无一个跪字在里面。别说让他跪拜,皇上见了也得躬身拱手,叫一个声师兄与他!
眼前所见,这三山辅皇图的大宗茅山却与这宋家似乎渊源不浅,此事却是这杨戬不曾料到,且是被这突如其来给着实的吓了一跳。心下一时也是拿捏不准,却也着实不敢怠慢了。
放下这边热闹不提。
说那宋粲与奉华宫禅定也不知过了几多时辰。却闻茶香入鼻,久久不肯散去。
闻此茶,虽不如那八风不动禅房的一叶产茶让人顿破玲珑旋机,却也是绵远悠长,沁人脾肺。
宋粲陶醉于禅寂、茶香之余,却心下猛醒。
暗自惊道:此乃皇宫内院也!面圣也!怎的这会儿睡去?
想罢心下一惊,便赶紧睁眼擦嘴。
恍惚间,却见对坐一人。
睡眼朦胧中,见那人身着青色道袍,外面拿了素白的蝉衣罩了,头顶一个软纱的幞头拢了发髻。抬眼看,又见那人面似冠玉,有胡无须。目中祥和,却独有一番傲骨在内。眉间温文,却有锋芒隐于其中。
此时手中托了一盏,盘腿坐在蒲团之上品香咂珀。
见那宋粲醒了,那人便举了茶盏示意。随口道了句:
“睡的可好?”
那宋粲虽未朝天见驾,却也有几度行仪仗之时遥望。
今日面圣,却不曾想到是如此的一个见面。
且吓的连话都不敢说出口,慌忙跪伏在地不敢再看他来。
官家见了送餐如此,便叹了口气道:
“适才甚好。”
宋粲这才缓过劲来,俯首轻声颤道:
“臣,死罪。”
官家听了却不为然,将手推了茶几上的盏向那宋粲,道:
“你便是宋粲?”
宋粲见了皇帝手推茶盏,便将那头埋的更深了去,俯首道:
“臣,万死。”
皇帝听了,便又轻叹一声道:
“听吴王叔所言,你这制使作的不赖,却不似个有胆识的。”
此时宋粲心乱如麻,如此君前应对却不是父亲所说那般,心中早就将那父亲所教的礼仪应对忘了一个干净。
听得皇帝制使称他,便便起那天青贡来。赶紧寻了那呈有“天青三足洗”的托盘,战战兢兢的举过头顶。
官家见了,便轻声问了句:
“此便是天青?”
说罢,便信手拈来,拿在手上看了。见那天青三足洗自明黄的蜀锦中脱出。
天青釉色见了光,便是“一抹纯青如碧落,凝脂半点不染尘”。
那眼,便再也离不得那物也!
往日瓷贡碎纹细小,总是不得完美,却也有着“暇云遮月,远水生凉”之感,总是让人多想了些。
如今看着无纹三足洗,却如那天人合一。
刹那使人禅寂如定般的心无凡尘杂念,只能呆呆着望了而心无垢也。
官家将那天青三足洗用手捧了,细细的摩擦,温润入手,闭目思之,饶是一个纷杂全消。
那宋粲此时得以再见这天青三足洗,一时间往事纷纷入怀。
郎中、济尘之面环盈心海久久不去,便是那平时看不上眼的胖大狼犺的济严。此时想来亦是眼顺的很。
听风过耳,撩拨那檐下风铃叮咚。这心下却又回去那草堂廊下、岗上八风不动禅房。心下念道:
“山一程,水一程,心向汝河那畔行,故园无此声……”
心内酸楚,便拿了茶几上的杯盏,茶温尚存,细细品之,且如那一叶禅茶。虽苦涩却又有流风回雪之爽朗,倒是丝丝的回甘,萦绕了舌尖唇齿,让人不舍其中之味。
那皇帝亦是闭目良久,口中叹了口气喃喃:
“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此乃绝圣弃智鄢?”
宋粲听闻手捧茶盏心下沉沉,且无心回道:
“此乃常理。”
此话本是济尘禅师之言,如今宋粲且以此作无心之答。
此言一出倒是让那官家一愣。然却让宋粲猛醒,心下一惊,心道:怎的回事,此时面圣也!君前失仪,罪莫大焉!想罢便觉失态。
心中一慌,赶紧的将茶杯放在茶几上,偏偏又有些茶水洒在身上,又是擦却又是想跪一时间狼狈不堪。那官家见他如此,笑道:
“倒是个有意思的人。”
说罢,将那天青三足洗托在手上举起,旁边闪过一老黄门双手接了。便要重新装在那明黄蜀锦的囊中,却听得那官家加了一声:
“慢来。”
且慌得那老黄门听了赶紧停下,眼神媚笑的望着皇帝等其示下。
见那官家思忖道:
“倒是金玉之物脏了这清雅。”
老黄门听得官家此言,倒是猜不到这官家的心思。只得捧着那天青笔洗,媚笑了看了君王不知一个进退。
见官家起身来抠牙踱步,想也是一时难住了他。且走到将身子团的如同鹌鹑一般的宋粲身边,用脚踢了他道:
“汝做何想?”
宋粲见问,心内却是想起初进那济尘禅师的八风不动禅房内所见。
见,佛像置于顽石青苔之上,其雅致甚于法相,观之顿觉心平气和。
且抖了胆子起身,颤颤巍巍地取了老黄门手里托盘上的天青三足洗。举步,小心的踏了院中的白沙,直直走向那院内枫、松之下黑石之前。
那黄门见得宋粲行径,且要出声。然却被那官家一个眼神拦下。
宋粲到得黑石之前,见石下青苔郁郁葱葱,将那天青三足洗放下,伸手将那饼青苔连根抠起,小心的放置于黑石之上……
此番的怪异,且让那黄门有些个惊慌,刚笑了,欲问君王。却得了官家一句:
“由他去……”便不做声,小心了托了呈盘在旁看了。
见宋粲,小心的捧了那天青三足笔洗,缓缓置于那饼青苔之上。天青入得那青苔的绒绿之中,阳光洒下,便是霞雾萦绕周遭,星星点点,洒在那黑石之上。
此景,且是看的那君王心下一震,且不等他赞叹出口,便又见宋粲四顾了,止目那枫树。
见枫叶正红,又上得前去摇了一下树干。
于是乎,那枫叶纷落,散洒于周遭。青、绿、黑、红,点缀了那水纹的白沙,恰如“飘叶落潭起涟漪,尘埃洗尽欺冻碧”。
只在刹那,黑石,青苔,天青釉。霜叶,空林,白沙连。
动静之间饶是一副丹青难写之意境。那官家见了眼前一亮,心下赞了,倒是何等的意境,竟让他做出这无双的禅寂也!
却又见那宋粲按原先踩踏脚印退回,以手抚平白沙,再以指将那同心圆重新勾画。
官家见了顿觉两眼痴痴,便再不肯离那美景片刻。
宋粲勾画完毕,便跪在皇帝身侧。刚想回禀,却听得官家如自语喃喃:
“且莫言……”三字出,言之软糯,却无帝王之威。却又道:
“莫负了这清净。”
声之窃窃,却如在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