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酣战,楚念旬似乎找回了原先在战场上金戈铁马的那般感觉。
那柄刮胡刀从午间时分就一直躺在门外的泥地里,一直到了掌灯之时,都没等到主人去将它重新拾起。
木清欢气哼哼地窝在床上面朝着墙壁,正暗自较劲同此刻已经心情大好了的楚念旬争夺身上用以遮盖的衣物。
楚念旬好笑地转头看了看那小身影,也心知自己今日的确是闹得过了些,伸出一只胳膊就将人捞了回来置于胸前好生安抚。
“方才不知是谁哭得嗓子都要哑了,这会儿又气上了?嗯?”
回答楚念旬的是胸口的一记重锤,可他身健体壮,只觉得像是挠痒痒一般。
他一把握住木清欢的拳头,置于嘴边亲了一口,这才歇了继续打趣她的主意。
窗外掠过一阵雁鸣,楚念旬忽然执起她一缕发丝绕在剑茧斑驳的指节上。
“那年的秋天比现在还更凉些。”
他下颌抵着木清欢的发顶,喉结擦过她前额,引得她身上登时就泛起一阵酥麻。“那二百人是从三万尸堆里爬出来的。”
楚念旬一边说着,一边拉了木清欢的手往自己心口箭疤而去。
“这道伤,便是当年鞑虏王上的狼牙箭留下的。”
木清欢轻轻抚过,不由得心头一凛,眼中顿时生出了几分酸涩之感。
楚念旬低沉的声音震得她耳畔发麻,执了她的手又按向左边肋骨处:“这是邺州突围时,江言用刮骨刀留下的。”
指腹触碰到的这一道浅浅褐色的疤痕在腰侧蜿蜒而上,足有七八寸长。木清欢如今依旧记得,自己新婚夜就着那龙凤烛的光偷看楚念旬之时,便多瞧了这伤疤好几眼。
可楚念旬言语间却一片云淡风轻,甚至嘴角还微微含笑,就像这满身伤痕皆不是他身上的一般。
“当时他刚试出新麻沸散,刀下剖得太深了些。韩律那混账趁我昏迷,在我胸口绷带画了只王八。”
木清欢前一刻还心疼得吧嗒吧嗒地直掉金豆子,这会儿听了这话,突然就破涕为笑,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整个人好不狼狈。
楚念旬用指腹轻轻拭去她面上泪痕,低头亲了亲木清欢的唇,便听得她小声问道:“那日见着的那个头戴席帽之人,你说一开始没认出来,是因为他并未挽袖露出左臂烙痕。那个......也是当年那一仗留下的吗?”
楚念旬听后却摇了摇头,“那是他的投名状。”
木清欢有些没懂,抬起依旧带着些婆娑水色的眼睛看向他,却见楚念旬面朝着帐顶,神色中满是叫人捉摸不透的情绪。
“凡入亲卫营者,需在敌阵取百夫长首级,取回烧红的敌盔烙身。韩律当年为护粮车曾亲弑上官,江言为了试药毒死过整营的战俘,陈重威......”
楚念旬叹了口气,“他全家被鞑虏屠尽,入营时,后背一个巨大的行囊还背着四十斤族人的头骨。”
木清欢万万没想到,他们效死的理由,竟是因为曾经皆为没有退路之人。一朝入了军,便是重获新生。
她吸了吸鼻子,勉强压下喉头哽着的酸意,故作轻松地道:“我还当是服食了同心蛊什么的呢......”
楚念旬失笑摇头,“若我信这些,怕是当年早死在雁门关了。”
木清欢也沉默了下来。
对于那些过往,虽说她还存着几分好奇,可却突然就不想问了。
自从楚念旬忆起了过去,虽说他面上不显,但木清欢这个枕边人却能实实在在感觉得出来他心头的沉重。
原先她只当是肖东篱一人背叛了他,冤有头债有主,此番便寻了他报当年之仇便可。
便是背后有黑手,怕也只是朝廷权势之争的一枚棋子。
可如今听了这桩桩件件,木清欢似乎突然就明白了楚念旬心里头埋藏得极深的一抹恨。
这些人曾经都是他能在战场上放心托付后背的忠良,可也正是此种背叛与倒戈,才会更加让人难以释怀。
......
初九丑时正。
秋风吹过芦苇荡,发出沙沙声响,将那蒙蒙细雨的声音都掩去了几分。
楚念旬穿着鹿皮靴踏在半湿的泥土上,一点脚步声都没有。
腐土的气味混着水腥扑面而来,他屈指弹去粘在袖上的苍耳子,耳旁忽然捕捉到了一阵细碎的苇杆折断的脆响。
——三长两短,恰是当年亲卫营的暗号。
韩律躲在暗处看着那带着席帽的人影许久,这才拨开苇丛钻了出来,蓑衣下隐约露出半截玄铁护腕,只是那带笑的嘴角还沾着些糕饼碎屑。
杏仁味道的。
“将军这身粗布衣裳,倒是比玄甲更衬您。”
他大咧咧地一笑,露出了两排大白牙,饶是在月黑风高之夜,也隐隐可见那两抹雪白。
江言紧随其后,饶是在芦苇丛中蹲了一个时辰,他那一身青灰色直裰依旧纤尘不染。
最后方跟着走出来的那沉默如山的影子是陈重威,左腕缠着的布条渗出了星点血迹。
他将重剑稳稳插在了泥沼中,眼睛却始终不离面前背身向着他们的人影。
楚念旬听着身后动静,没有回身,拇指慢慢摩挲着腰间短剑,忽然转身刀鞘掷向陈重威面门。
后者一个躲闪不及,转头欲弯腰去拔那重剑,就见眼前闪过一道黑影——江言脚步在前,此刻已经挡在了二人中间。
江言手持着一个木盒险险格挡,却被那破风而来的刀鞘震得霎时裂作两半,数枚铜钱叮当坠地,还有两个小小瓷瓶。
楚念旬依旧没有取下席帽,帽檐将他的面部遮得几乎看不见,他眼神移至靴前不远处的那几枚铜板——正是五年前血战邺州时,他给众人分发下去的买命钱。
“一碗酒就没了,你倒是留到了现在。”
他沉沉说道,语意却不甚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