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听了,说道:
“姑娘,麻烦你去别的姐妹屋里坐吧,省得我这里弄脏了你这位懂经济学问的。”
袭人连忙说道:
“云姑娘,你可别再说了。”
“上次宝姑娘说过一回这种话,他也不顾人家脸面,直接冷哼了一声,转身就走了。”
“宝姑娘的话还没说完呢,见他走了,当场羞得脸通红,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幸亏是宝姑娘,她涵养好,只是自己尴尬了一会儿就走了。”
“可我觉得挺过意不去,心想她肯定是生气了。”
“谁知道过后他还是照常对宝姑娘,真是心胸宽广、气量大。”
“反倒是林姑娘要是听见这种话,不知道会哭成什么样子,又要闹成什么样子了。”
“每次提到这些事,我就觉得宝姑娘真是让人敬重,宽厚大度。”
“可惜,你却因为这种话和人家生疏了。”
“而林姑娘那边,要是见你赌气不理她,你得赔多少不是?”
宝玉说道:
“林姑娘从来没说过这种混账话!”
“如果她也说过这种混账话,我早就和她疏远了。”
袭人和湘云都点头笑道:
“这些话的确是混账话。”
林黛玉知道史湘云在宝玉的屋里,心想他肯定又在聊麒麟的事,便心里暗暗猜测。
近来宝玉喜欢看一些外传野史,书里多是写才子佳人因为小物件而结缘的,比如鸳鸯、凤凰、玉环、金佩、鲛帕、鸾绦之类的,全靠这些小玩意儿促成终身之好。
现在突然看见宝玉也有麒麟,便担心他会借此机会和史湘云做出什么风流韵事来。
于是悄悄地走过来,准备伺机观察两人的言行。
没想到刚走到近处,就听见史湘云提起经济的话题,而宝玉回答道:
“林妹妹从来不说这种混账话,要是她说了,我早就和她疏远了。”
林黛玉听了这话,心里顿时百感交集,既欢喜又震惊,既悲伤又叹息。
她欢喜的是:
果然自己没看错人,宝玉一直是她心中的知己,如今看来确实如此。
震惊的是:
宝玉在别人面前这样赤裸裸地称赞她,亲热之意竟毫不避嫌。
叹息的是:
既然你把我当作知己,我自然也可以把你当作知己;
既然你我彼此为知己,又何必还有“金玉良缘”一说?
即便有金玉良缘,也该是我们之间的,那为何还要出现一个宝钗呢?
悲伤的是:
自己父母早逝,即便宝玉有一片真心,也无人能替自己做主。
而且最近身体每况愈下,神思恍惚,病情日渐加重,医官又说气弱血虚,恐怕会得劳怯之症。
你我虽是知己,可我恐怕不能陪你太久;
你纵然是我的知己,怎奈我命薄如此!
想到这里,眼泪忍不住滚滚而下。
她本想进去见宝玉和湘云,可此时觉得甚是无味,便一边擦着泪,一边转身离开了。
这边宝玉刚刚穿好衣服,急匆匆地出来,抬头正看见林黛玉慢慢走着,似乎在擦眼泪。
他连忙追上去,笑着问道:
“妹妹这是往哪里去?”
“怎么又哭了?”
“又是谁惹你生气了?”
林黛玉回头看见是宝玉,勉强笑着说道:
“好端端的,我哪里哭了?”
宝玉笑道:
“你看看,眼角的泪珠还没干呢,还说没哭!”
说着,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替她擦眼泪。
林黛玉赶忙向后退了几步,说道:
“你又发什么疯?”
“做什么动手动脚的!”
宝玉笑道:
“一时忘了情,不由自主地动了手,就顾不上死活了。”
林黛玉道:
“你死了倒没什么大不了,只是丢下那金玉、麒麟之类的,岂不是可惜?”
她这句话把宝玉急得不行,连忙追上来问道:
“你怎么又说这种话?”
“到底是想咒我,还是故意气我?”
林黛玉听他这么问,才想起自己刚刚说的话太冒失了,心里懊悔,便忙笑着说道:
“别急,我刚才胡说八道,确实说错了。”
“你看你急得筋都暴出来了,一脸的汗。”
一边说着,她忍不住上前,伸手替他擦去脸上的汗水。
宝玉看了林黛玉许久,才低声说出“你放心”三个字。
林黛玉听了,怔住了半晌,然后说道: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不明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倒是说说,怎么是放心?怎么是不放心?”
宝玉叹了一口气,问道:
“你真的不明白我这话的意思?”
“难道我平日对你的心都白费了?”
“如果连你的心意我都体会不到,那怪不得你天天为我生气了。”
林黛玉说道:
“我真的不明白‘放心’和‘不放心’是什么意思。”
宝玉摇头叹道:
“好妹妹,你别骗我。”
“你若真的不明白,不仅是我平日的心意白费了,连你对我的一片真心也都辜负了。”
“正是因为你总是放心不下,才弄得自己生了一身的病。”
“若是能宽心些,这病也不会一天天加重。”
林黛玉听了这话,如同五雷轰顶。
细细一想,宝玉这番话竟比自己内心的想法还要真切恳挚。
她顿时有万千话语涌上心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怔怔地望着宝玉。
而此时,宝玉心中也是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也只能呆呆地望着林黛玉。
两人就这样对视了许久,林黛玉突然轻轻咳了一声,眼泪便不由自主地滚了下来。
她转身要走,宝玉忙上前拉住她的手,说道:
“好妹妹,且稍微站一会儿,我说一句话你再走。”
林黛玉一边擦着泪,一边挣脱他的手,说道:
“还有什么好说的!”
“你的话我早就明白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宝玉立在原地,只管发起呆来。
原来他出来时匆忙,没有带扇子,袭人担心他热,便拿着扇子赶来送与他。
她远远看见宝玉和林黛玉站着说话,等林黛玉走后,宝玉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袭人赶上来说道:
“你连扇子也不带,幸好我看见了,赶紧给你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