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凤姐正在安抚平儿,忽然看见众姐妹走进来,赶忙让她们坐下,平儿则倒上了茶。
凤姐笑着说:
“今天来得这么齐,倒像是下了请帖特意请来的。”
探春先笑着说:“
我们有两件事:一件是我的事,一件是四妹妹的事,还带着老太太的话。”
凤姐笑道:
“什么事这么要紧?”
探春笑道:
“我们成立了一个诗社,第一次集会就没到齐人,大家都脸皮薄,所以诗社有些乱。
我想一定要你去做个监社御史,铁面无私才行。
还有,四妹妹要画园子,用的东西这样那样的不全,回禀了老太太,老太太说:
‘只怕后头楼底下还有当年剩下的,找找看,如果有,就拿出来,如果没有,就叫人去买。’”
凤姐笑道:
“我又不会作诗,什么‘湿’的‘干’的作诗的韵脚等,难不成是叫我去吃东西的?”
探春说:
“你虽然不会作诗,也不需要你作。
你只要监督着我们,要是发现有人偷懒懈怠,该怎么惩罚他就行。”
凤姐笑道:
“你们别哄我,我猜着了,哪里是请我做监社御史!
分明是叫我做个出钱的冤大头。
你们弄什么诗社,肯定要轮流做东请客。
你们的月钱不够花了,想出这个法子来让我参与,好跟我要钱。
是不是这个主意?”
这一番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李纨笑道:
“你可真是个心思透亮的人。”
凤姐笑道:
“亏你还是个大嫂子呢!
原本老太太把姑娘们交给你,让你带着她们念书、学规矩、做针线,她们要是做得不好,你应该劝导。
这会儿她们起诗社能用几个钱,你就不管了?
老太太、太太就算了,她们是老封君受封诰的贵妇人。
你一个月有十两银子的月钱,比我们多两倍。
老太太、太太还说你‘寡妇失业’的,可怜,钱不够用,又因为你有个儿子,就又足足添了十两,和老太太、太太平等。
还把园子的地给你,让你收租子。
年终分年例的时候,你又是最高的分儿。
你们娘儿们、主子、奴才统共加起来不到十个人,吃的穿的仍然是从府里的公共财物中出。
一年算下来,也有四五百两银子。
这会儿你每年拿出一二百两银子来,陪她们玩玩,又能有几年呢?
等她们各自出嫁了,难道还要你一直赔下去不成?
这会子你怕花钱,就撺掇她们来闹我,我倒乐得把钱花光,反正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李纨笑道:
“你们听听,我就说了一句,她就像疯了似的,说了两车无赖、粗俗,专门会打小算盘、斤斤计较的话。
这丫头,幸亏托生在诗书大宦名门之家做小姐,出嫁后还是这样。
要是生在贫寒小户人家,做个小子,还不知道会有多下作、多贫嘴恶舌呢!
天下人都被你算计去了!
昨天还打平儿呢,亏你下得去手!
那些酒难道都灌到狗肚子里去了?
气得我都想为平儿打抱不平。
思量了半天,好不容易昨天是个好日子,又怕老太太心里不痛快,所以没来,到底气还没消。
你今天又招惹我了。
平儿就算给你拾鞋都不应该,你们两个真该换一下才是。”
说得众人都笑了。
凤姐赶忙笑道:
“原来不是为了诗社和画画的事来找我,这架势分明是为平儿来报仇的。
我真没想到平儿有你这么个撑腰的人。
早知道这样,就算有鬼拉着我的手打她,我也不打了。
平姑娘,过来!
我当着大奶奶和姑娘们的面,给你赔个不是。
就原谅我‘酒后无德’吧。”
说着,众人又都笑了起来。
李纨笑着问平儿:
“怎么样?我说肯定要为你出出气才行。”
平儿笑道:
“话虽这么说,可奶奶们这么取笑我,我可承受不住。”
李纨说道:
“有什么承受不住的,有我呢!
快拿了钥匙,让你主子打开楼房去找东西。”
凤姐笑道:
“好嫂子,你先和她们回园子里去。
我正想和他们算一算这米帐,那边大太太又派人来叫,又不知道有什么事,得过去一趟。
还有年下你们添补的衣服,还没安排人去做呢。”
李纨笑道:
“这些事我都不管,你只要把我的事办好,我好去歇着,省得这些姑娘小姐们来烦我。”
凤姐赶忙笑道:
“好嫂子,给我点时间。你是最疼我的,怎么今天为了平儿就不疼我了呢?
往常你还劝我说:
‘事情虽多,也该保养身子,抽空儿休息休息’,你今天反倒要逼我的命了。
况且耽误了别人年下的衣裳没关系,要是她们姐妹的衣裳误了,难道不是你的责任?
老太太岂不是要怪你不管闲事,连一句现成的话都不说?
我宁可自己赔不是,也不敢连累你呀。”
李纨笑道:
“你们听听,她说得多好听!就她会说话!
我且问你,这诗社你到底管不管?”
凤姐笑道:
“这是什么话,我要是不入社出点钱,不就成了大观园的叛逆了?
还想在这里吃饭吗?
明天一早就上任,‘下马拜印’上任就职,先拿出五十两银子给你们,让你们慢慢做诗社的活动经费。
过几天,我又不作诗作文,只不过是个俗人罢了。
‘监察’也罢,不‘监察’也罢,有了钱,你们总不能把我撵出去吧!”
说得众人又都笑了起来。
凤姐又说:
“过会儿我打开楼房,凡是有你们需要的这些东西,都叫人搬出来。
你们看看,如果能用,就留着用;
要是缺什么,照着你们的单子,我叫人给你们买就是了。
画绢我就裁出来。那图样不在太太那里,还在那边珍大爷那里呢。
我告诉你们,别去碰钉子。
我派人取来,一并叫人连绢交给相公们裱糊匠等用矾水加工,使丝织品等更加光洁挺括,怎么样?”
李纨点头笑道:
“难为你了,要是真能这样,那还不错。
既然这样,咱们回去吧。
要是她不把东西送来,再来找她闹。”
说着,就带着众姐妹走了。
凤姐说:
“这些事,要不是宝玉起的头,也不会有。”
李纨听了,忙回身笑道:
“就是为了宝玉来的,反倒把他忘了。
第一次诗社集会就是他误了事。
我们脸皮薄,你说该怎么罚他?”
凤姐想了想,说道:
“没有别的办法,就叫他把你们各人屋子里的地罚他扫一遍好了。”
众人都笑道:
“这话在理。”
正说着,才要回去,只见一个小丫头搀扶着赖嬷嬷进来了。
凤姐等人赶忙站起来,笑道:
“大娘请坐。”
又都向她道喜。
赖嬷嬷在炕沿上坐下,笑道:
“我高兴,主子们也高兴。
要不是主子们的恩典,我们这高兴从哪儿来呢?
昨天奶奶又打发我的孙子彩哥儿赏东西,我孙子在门口朝上磕了头了。”
李纨笑道:
“什么时候上任呀?”
赖嬷嬷叹道:
“我哪里管得了他们,随他们去吧!
前几天在家里给我磕头,我也没说什么好话,我说:
‘孩子,你可别说自己当了官,就横行霸道的!
你今年三十岁了,虽然是人家的奴才,但从一出生,就蒙主子恩典,放你出来。
上托着主子的洪福,下托着你父母。
也像公子哥儿似的读书认字。
也有丫头、婆子、奶妈像捧凤凰似的伺候着,才长这么大。
你哪里知道‘奴才’两个字是怎么写的!
只知道享福,也不知道你爷爷和你父亲受了多少苦,熬了两三辈子,好不容易才生出你这么个出息的人。
从小儿就多灾多难,花的银子都能打出你这么个银人儿来了。
到二十岁的时候,又蒙主子恩典,让你捐了个官职。
你看看那些正根正苗的人,忍饥挨饿的有多少?
你不过是个奴才出身,可要小心别折了福!
如今享了十年福,也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求了主子,又被选了出来。
州县官儿虽然官小,但事情可不少,作为一州的州官,就是那一方百姓的父母官。
你要是不安分守己,尽忠报国,孝敬主子,只怕老天爷也不会容你。”
李纨、凤姐都笑道:
“你也别太担心了。
我们看他还不错。
前几年,还进来过两次,这都有好几年没来了,年下和生日的时候,也只是看到他的名字罢了。
前几天他给老太太、太太磕头的时候,在老太太的院子里,看他穿着新官的衣服,越发显得威武了,比以前也胖了些。
他这一当了官,正该你高兴呢,反倒为这些事发愁!
他要是不好,还有他父母管着,你就只管享受你的好日子就行了。
有空的时候坐个轿子进来,和老太太打一天牌,说一天话,谁好意思委屈你呢。
回家去也是住楼房大厅,谁不敬重你,自然也像个老封君一样了。”
平儿倒上茶来,赖嬷嬷赶忙站起来接过,笑道:
“姑娘随便叫哪个孩子倒茶就行了,又让我受宠若惊了。”
说着,一面喝茶,一面又说:
“奶奶您不知道。
这些小孩子们就得管得严,就算管得这么严,他们还偷偷找机会捣乱,让大人操心。
知道的人说小孩子淘气;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仗着财势欺负人,连主子的名声都不好听了。
我恨得没办法,常常把他父亲叫来骂一顿,才会好一些。”
接着又指着宝玉说:
“不怕你嫌我多嘴,如今老爷不过这么管管你,老太太还护着你。
当年老爷小时候挨你爷爷的打,谁没看见过。
老爷小时候,哪里像你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
还有那边的大老爷,虽然也淘气,但也不像你这么爱惹事,也是天天挨打。
还有东府里你珍哥儿的爷爷,那脾气才叫火爆,发起火来,哪里还管什么儿子,简直就像审问贼一样!
如今我看在眼里,听在耳里,那珍大爷管儿子,倒也有点当年老祖宗的规矩,只是有时候管得不太到位。
他自己都不约束自己,这些兄弟侄儿们怎么能不不怕他呢?
你心里明白,愿意听我说;
要是不明白,嘴里不好意思说,心里说不定怎么骂我呢。”
正说着,只见赖大家的来了,接着周瑞家的、张材家的都进来回事情。
凤姐笑道:
“媳妇来接婆婆来了。”
赖大家的笑道:
“不是接她老人家,倒是想打听打听奶奶、姑娘们给不给我个面子?”
赖嬷嬷听了,笑道:
“瞧我这糊涂劲儿,正经要讲的话还没说,尽说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
因为我们家小子被选了官,众亲友要给他贺喜,少不了要在家里摆酒请客。
我想,摆一天酒的话,请这个不请那个的不合适。
又想了想,托主子的洪福,没想到能有这么荣耀,就是倾家荡产我也愿意。
所以我吩咐他父亲连摆三天酒:
第一天,在我们家的小花园子里摆几桌酒,唱一台戏,请老太太、太太们、奶奶姑娘们去解解闷;
外头大厅上也唱一台戏,摆几桌酒,请老爷们、爷们去凑凑热闹,增增光;
第二天再请亲友们;
第三天再把我们两府里的老朋友们请一请。
热热闹闹三天,也算是托着主子的洪福,风光风光。”
李纨、凤姐都笑道:
“哪天呀?我们肯定去,只怕老太太要是高兴也想去,那就说不定了。”
赖大家的赶忙说:
“选了十四号的日子,就看我们奶奶的面子了。”
凤姐笑道:
“别人不知道,我是肯定去的。
先说好了,我可没有贺礼,也不懂什么赏钱的事,吃完了就走,可别笑话我。”
赖大家的笑道:
“奶奶说哪里的话?
奶奶要是赏我们,赏个三二万银子都有呢。”
赖嬷嬷笑道:
“我刚才去请老太太,老太太也说去,看来我这面子还算大。”
说完,又叮嘱了一番,才起身要走,忽然看见周瑞家的,便想起一件事来,说道:
“对了,还有一句话问奶奶:
这周嫂子的儿子犯了什么错,要把他撵走不用了?”
凤姐听了,笑道:
“正是,我正要告诉你媳妇呢,事情太多,就忘了。
赖嫂子回去告诉你家老头子,两府里都不许收留他儿子,让他自己另谋出路吧。”
赖大家的只得答应着。
周瑞家的赶忙跪下央求。
赖嬷嬷忙说:
“什么事?说给我评评理。”
凤姐说:
“前几天我生日,里面还没开始吃酒呢,他小子就先喝醉了。
老太太那边送了礼来,他不说在外面张罗着,反倒坐着骂人,礼也不送进来。
两个女人进来了,他才带着小丫头们往里抬。
小丫头们都好好的,他拿的一盒子东西却失手掉了,撒了一院子的馒头。
人走了之后,我打发彩明去说他,他反倒骂了彩明一顿。
这样无法无天的混蛋,不撵走他还留着干什么!”
赖嬷嬷笑道:
“我当是什么事呢,原来是为这个。
奶奶听我说:
他有错,打他骂他,让他改过就行,撵走他可不行。
他又不像咱们家的家生子儿,他是太太的陪房。
奶奶要是把他撵走了,太太脸上不好看。
依我说,奶奶教训他几板子,让他记住下次别再犯,还是留着他吧。
就算不看他娘的面子,也得看太太的面子呀。”
凤姐听了,便对赖大家的说道:
“既然这样,打他四十棍,以后不许他再喝酒。”
赖大家的答应了。周瑞家的磕头起来,又要给赖嬷嬷磕头,赖大家的拉着她才作罢。
然后她们三个人走了,李纨等人也回园子去了。
到了晚上,果然凤姐派人找了许多以前收着的画具出来,送到园子里。
宝钗等人挑选了一番,各种东西能用的只有一半,又把缺的另一半开了单子,交给凤姐照单去买,这里就不多说了。
有一天,外面把绢矾好了,画的稿子也拿了进来。
宝玉每天就在惜春这里帮忙。
探春、李纨、迎春、宝钗等人也经常到这里来闲坐,一来看看画得怎么样了,二来也方便大家见面交流。
宝钗因为看到天气凉爽,夜晚也渐渐变长了,就到母亲房中商量,准备做些针线活。
白天要到贾母那里、王夫人那里请安问候两次。
难免又要陪着笑脸说会儿闲话,在园子里姐妹们那里也得抽空聊聊天,所以白天不太有空闲时间,每天晚上在灯下做针线活,总要做到三更天才睡觉。
黛玉每年到春分、秋分之后,必定会犯咳嗽的毛病;
今年又赶上贾母高兴,多出去玩了两次,难免有些劳累。
最近咳嗽又发作了,感觉比往常更严重,所以一直不出门,只在自己房里养病。
有时候觉得烦闷了,又盼着有姐妹来说说话解解闷;
可等到宝钗等人来看望她时,说不了三五句话,她又觉得厌烦了。
大家都体谅她在病中,而且平日里身体娇弱,受不得一点委屈,所以她招待不周、礼数欠缺,大家也都不责怪她。
这一天,宝钗来看望她,说起她的病情。
宝钗说:
“这里请的几个太医,虽然都还不错,只是你吃他们的药总不见效,不如再请个高明的医生来看看,治好了不是更好吗?
每年都要折腾一春一夏的,你又不老又不小的,这样可不行,不是个长久的办法。”
黛玉说:
“没用的。我知道我的病是好不了了。
先不说病,就看我病好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就知道了。”
宝钗点头说:
“确实是这样。
古人说‘食谷者生’,你平日里吃的东西竟然不能增添精神气血,这也不是什么好事。”
黛玉叹道: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这也不是人力可以强求的。
今年感觉比往年还更重了一些。”
说话间,已经咳嗽了两三次。
宝钗说:
“昨天我看你那药方上,人参、肉桂的用量太多了。
虽说这些药能益气补神,但也不宜太燥热。
依我看,首先要平肝健胃,肝火一平,就不会克制脾胃,胃气好了,饮食就能滋养人了。
每天早起,拿上等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铫子熬成粥喝,如果吃惯了,比吃药还好,最能滋阴补气了。”
黛玉叹道:
“你平日里待人,确实是极好的,可我是个最小心眼、多心的人,一直以为你心里藏着坏心眼。
从前天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我真是太感激你了。
以前是我错了,一直误会到如今。
细细想来,我母亲去世得早,又没有兄弟姐妹,我长到今年十五岁,竟没有一个人像你前日那样教导我。
怪不得云丫头说你好,往日见她夸赞你,我心里还不舒服,昨天我亲身经历,才知道她说得没错。
要是换作别人说了那些话,我绝不会轻易放过;
可你却不介意,反而还劝我,可见是我一直误解你了。
若不是前天看出来你的真心,今天这些话,我是不会跟你说的。
你方才说让我吃燕窝粥的话,虽说燕窝并不难得,但我因为身体不好,每年都犯这个病,也没什么要紧的地方可去。
请大夫、熬药,用人参、肉桂,已经闹得人仰马翻了。
这会子我又要弄什么燕窝粥,老太太、太太、凤姐姐这三个人倒不会说什么,可那些底下的婆子、丫头们,难免会嫌我事多。
你瞧瞧这里的人,因为见老太太多疼了宝玉和凤丫头,他们就已经虎视眈眈,背地里说三道四了,更何况是我呢?
况且我又不是这里正经的主子,原本就是无依无靠投奔而来的,他们早就嫌弃我了。
如今我要是还不知进退,何苦要叫他们咒我呢?”
宝钗说道:
“这么说,我和你其实也差不多。”
黛玉说道:
“你怎么能和我比?你既有母亲,又有哥哥,这里还有买卖、土地,家里也仍旧有房有地。
你不过是亲戚的情分,白住在这里,一应大小事情,又不沾他们一文钱,想走就可以走。
而我一无所有,吃穿用度,哪怕是一草一纸,都和他们家的姑娘一样,那些小人怎么会不嫌我呢。”
宝钗笑道:
“将来也不过多费一副嫁妆罢了,现在还愁不到这上头。”
黛玉听了,不觉红了脸,笑道:
“人家才把你当成正经人,把心里的烦恼难处告诉你,你反倒拿我取笑。”
宝钗笑道:
“虽是取笑,却也是真话。
你放心,我在这里一天,就陪你消遣一天。
你有什么委屈烦恼,尽管告诉我,我能解决的,自然会帮你解决。
我虽有个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家里只有母亲比你母亲的情况略好一些。
咱们也算是同病相怜。
你也是个明白人,何必像司马牛那样哀叹自己没有兄弟。
你刚才说的也有道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明天回家跟妈妈说,说不定我们家里还有燕窝,给你送几两来,每天让丫头们熬了,又便宜,又不惊动太多人。”
黛玉忙笑道:
“东西倒是小事,难得你这么贴心!”
宝钗说道:
“这有什么值得挂在嘴边的!
我只担心在众人面前照顾不周。
只怕你厌烦了,我这就先回去了。”
黛玉说道:
“晚上再来,陪我说说话。”
宝钗答应着便走了,暂且不表。
这边黛玉喝了两口稀粥,仍旧歪在床上。
不想太阳还没下山,天就变了,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秋雨绵绵,天气阴晴不定,天色渐渐昏暗下来,而且阴得发黑,再加上雨滴打在竹梢上,更增添了几分凄凉之感。
黛玉知道宝钗不会来了,便在灯下随手拿了一本书,是《乐府杂稿》,里面有《秋闺怨》《别离怨》等诗词。
黛玉不禁心有所感,也忍不住以文字抒发情感,于是写成一首《代别离》,仿照《春江花月夜》的格式,将这首词命名为《秋窗风雨夕》,词是这样写的: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
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
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绿。
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泪烛。
泪烛摇摇爇短檠,牵愁照恨动离情。
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
罗衾不奈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
连宵脉脉复飕飕,灯前似伴离人泣。
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
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
写完后放下笔,正要睡觉,丫鬟来报:
“宝二爷来了。”
话还没说完,只见宝玉头上戴着大箬笠,身上披着蓑衣。
黛玉不禁笑了,说:
“从哪儿来的渔翁!”
宝玉赶忙问:
“今天好些了吗?
吃了药没有?
今天一天吃了多少饭?”
一面说着,一面摘下斗笠,脱下蓑衣,赶忙一手举起灯,一手遮住灯光,照着黛玉的脸,眯着眼仔细看了看,笑道:
“今天气色看起来好一些了。”
黛玉见他脱了蓑衣,里面只穿着半旧的红绫短袄,系着绿汗巾子,膝盖下面露出油绿绸撒花裤子,脚下是掐金满绣的棉纱袜子,趿拉着蝴蝶落花鞋。
黛玉问道:
“上头怕雨淋,那底下这鞋和袜子不怕雨吗?倒也干净。”
宝玉笑道:
“我这一套是齐全的。
还有一双棠木屐,刚穿着来,脱在廊檐上了。”
黛玉又看那蓑衣和斗笠,不像是市面上常见的,做得十分精致轻巧,便说道:
“这是什么草编的?
怪不得穿上不像刺猬似的。”
宝玉道:
“这三样都是北静王送的。
他闲了下雨的时候,在家里也是这样穿戴。
你要是喜欢,我也弄一套送给你。
别的都还好,唯有这斗笠很有趣,是活的。
上头的这顶儿是可以活动的,冬天下雪的时候,戴上帽子,就把竹信子抽出来,取下顶子,就只剩这圈子。
下雪时,男女都能戴,我送你一顶,冬天可以戴。”
黛玉笑道:
“我不要。戴上那个,就像画儿上画的和戏里扮的渔婆了。”
等说完才想起这话没经过考虑,和刚才说宝玉像渔翁的话连起来,后悔得不行,羞得满脸通红,便趴在桌上咳嗽个不停。
宝玉却没留意,因为看到桌上有诗,就拿起来看了一遍,不禁连连叫好。
黛玉听了,赶忙起身把诗夺过来,在灯上烧了。
宝玉笑道:
“我已经背熟了,烧了也没关系。”
黛玉说道:
“我也好多了,多谢你一天来好几次看我,下雨还来。
这会儿夜深了,我也要休息了,你先回去吧,明天再来。”
宝玉听了,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核桃大小的金表,看了看,指针已经指到戌末亥初之间,赶忙又揣回去,说道:
“是该休息了,又打扰你费了半天神。”
说着,披上蓑衣,戴上斗笠出去了,又转身进来问道:
“你想吃什么?
告诉我,我明天一早回禀老太太,不比老婆子们说的清楚明白?”
黛玉笑道:
“等我夜里想好了,明天早上告诉你。
你听,雨下得更大了,快去吧。
有人跟着你吗?”
有两个婆子回答:
“有人,外面拿着伞,点着灯笼呢。”
黛玉笑道:
“这么个天还点灯笼?”
宝玉说道:
“没关系,是明瓦做的灯笼,不怕雨。”
黛玉听了,转身从书架上拿下一个玻璃绣球灯,让人点上一支小蜡烛,递给宝玉,道:
“这个比你那个更亮,正适合在雨里点。”
宝玉说道:
“我也有这么一个,就怕他们不小心滑倒把灯打破了,所以没拿来。”
黛玉说道:
“是灯值钱还是人值钱?
你又不习惯穿木屐。
让他们在前面打着那个灯笼照路。
这个又轻巧又亮,本来就是在雨里自己拿着的,你自己拿着这个,不是很好吗?
明天再送回来。
就算失手打破了,也没多大损失,怎么忽然变得像‘剖腹藏珠’那样不知轻重了!”
宝玉听了,连忙接过来,前面两个婆子打着伞,提着明瓦灯,后面还有两个小丫鬟打着伞。
宝玉便把这个玻璃绣球灯递给一个小丫鬟捧着,自己扶着她的肩膀,一路走了。
这时,蘅芜苑的一个婆子,也打着伞,提着灯,送了一大包上等燕窝来,还有一包洁粉梅片雪花洋糖。
说:“这比买的要好。
姑娘说:‘姑娘先吃着,吃完了再送来。’”
黛玉回说:
“费心了。”
又让她到外头坐下吃茶。
婆子笑道:
“不吃茶了,我还有事呢。”
黛玉笑道:
“我也知道你们忙。
如今天气又凉,夜又长,你们越发该凑个夜局,痛痛快快赌两场了。”
婆子笑道:
“不瞒姑娘说,今年我可占大便宜了。
反正每天夜里各处都有几个守夜的人,误了更次也不好,倒不如凑个夜局,既能守夜,又能解闷。
今儿又是我坐庄,如今园门已经关了,马上就该开场了。”
黛玉听了,笑道:
“难为你了。耽误你发财,还冒雨送来。”
便让人给她几百钱,打些酒喝,驱驱雨气。
那婆子笑道:
“又破费姑娘赏酒喝。”
说着,磕了一个头,到外面接过钱,打着伞走了。
紫鹃收起燕窝,然后放下灯帐,放下帘子,伺候黛玉睡下。
黛玉躺在枕上,心里感念宝钗,一会儿又羡慕她有母亲和哥哥;
一面又想,宝玉虽然平日里和自己相处和睦,但终究男女有别,难免有些嫌疑。
又听到窗外竹梢蕉叶之上,雨声淅淅沥沥,清寒之气透过帷幕,不觉又流下泪来。
直到四更天快过去,才渐渐睡着。
暂且不说这头的事。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