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城的夜不比沪城繁华,它安静、肃穆、极具危险性。
杜隽来到一家旅店,旅店老板认出他,他不要旅店老板声张借前台打了一个电话。
督军府的电话响了,正与王新筠说话的秦煜接起电话。
杜隽听到秦煜的声音,告诉他旅店的地址,顺便说了一声:“我受伤了。”
秦煜没有惊动其他人,带着包扎伤口的医药箱来到旅店的二零七号房间。他看杜隽还能给他开门,断定他死不了。
秦煜进去关门反锁,屋子里有血腥味。他把药箱放在旁边,眼睛往杜隽的身上一瞟,看到他右手手臂无力摇晃,当下神色一凝:“折了还是废了?”
杜隽没有心情和秦煜闹,直接坐回床上。床头柜上放着一瓶洋酒,秦煜认得这个酒瓶,俄国货,度数不低。秦煜去抬杜隽的手臂,杜隽疼得嘶哈了一声,秦煜放松力气用剪刀剪开了他的衬衣衣袖,大臂处被一截纱布乱七八糟的包裹着,有重重的血迹。
秦煜解开纱布,露出狰狞的伤口,鲜血已经不流了,但是伤口已经发炎。他仔细检查了一会儿才放下心:“骨头没断,不影响你拿枪。”
枪是军人的武器,手臂更是瞄准枪的利器。
与伤相比,秦煜更怕杜隽因伤废了。
“拿不拿枪有那么重要吗?”杜隽的语气中充满了自暴自弃的味道。
秦煜熟练地给杜隽的伤口消毒换药,杜隽又灌了几口烈酒,酒精麻痹了他的神经,使他感觉不到痛。
秦煜快速地包扎完伤口,终是忍不住问他:“你父亲砍的?”
杜隽斜了一眼秦煜。
秦煜出生在父母相爱的家庭,自小受到父母无尽的关爱。他是不会理解,为什么一个没有犯过任何错的孩子会被父亲嫌弃甚至殴打。
其实杜隽一开始也不理解。他一直以为是自己不如姐姐杜婧,所以才被父亲轻视。近一年他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他得了一把西洋刀,拿我试试。”
杜隽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残忍又悲凉。饶是上过战场的秦煜听后,浑身也起了鸡皮疙瘩。
“你母亲在旁边看着?”
“她保护我来着,可是杜横秋疯了,刀不落在我身上就要落在她身上了。”杜隽咬着父亲的名字,心中有怨。
杜太太思念女儿过度重病了一场,杜隽得知后偷偷回到覃城看望母亲,没想到被杜横秋发现。
杜横秋喝了酒不知道发什么疯,对杜隽破口大骂,骂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杜太太病榻之上与他吵了两句,杜横秋直接抽出西洋短刀就往杜隽身上扎,杜太太撑着虚弱的身体从床上跌落下去,爬起来背对着杜横秋抱住了杜隽对杜横秋喊:“你杀了我啊!”
杜横秋没想到杜太太会挡在杜隽的面前,抽出刀的手来不及收回,是杜隽伸出手臂挡了一下保护住了母亲。
杜隽又喝了一口酒,酒烧得他心疼。
事实上,每每想到母亲对父亲说“我恨你”的时候,他都会心疼。心疼母亲不会笑,心疼母亲这辈子被关在杜横秋的牢笼。
“她很爱我,但是她尽力了。”杜隽说的是母亲。
全天下没有比她更好的母亲了。
秦煜沉默,身子向后一倒躺在床上。窗外月光明亮,照尽心事。
“那句传言,真的还是假的?”总要有人在杜隽面前提起这段往事。关于杜隽,关于他以后命运。
于公于私,秦煜都希望杜隽可以好好的。
身后的月光照的杜隽脊背寒凉。他没有回答反问秦煜:“你希望是真的还是假的?”
秦煜陷入纠结。
在他的世界里,永远是非黑即白,从来没有如此难以抉择的时候。
“就这样吧。”秦煜说,“只要我们不是对手,就这样吧。”
秦煜不管传言真假,他都认了。他比传言早认识杜晚成,我是相信杜晚成这个人,无关他身上的标签。
“如果以后我们成为对手呢?”杜隽不死心地问。
“你会死。”秦煜回答地干净利落,“覃军少帅投入敌军只有死路一条。”
秦煜的回答在杜隽意料之中,没有谁比秦煜更忠诚了,哪怕是覃军少帅。
“会是你杀我吗?”杜隽问。
秦煜告诉他:“不会是我。”
杜隽轻笑:“谢了兄弟。”
“只要你选择对了,没人会杀你。”秦煜眼中的星点月光化作一瞬的寒意。若真有为敌的那一天,他能保证自己不动手,但他保证不了不对杜隽产生杀心。
杜隽的嘴角僵住,随后他哈哈大笑,仰天长啸,笑得双肩耸动,手臂的伤口再次溢出鲜血。
“秦雨时……”杜隽的笑停不下来,“好你个秦雨时啊……”
“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我会拿徽儿妹妹做保护伞。”杜隽又是一阵大笑,笑声有多无奈只有他自己知道。
秦煜没回应他,要是放在以往谁敢利用锦徽,他都会要那人的性命。但这次他却在良久之后告诉杜隽:“徽儿善良,她保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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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彦研制的大炮在模拟使用中失败了。
钟明豪问他,这么多钱的投入是不是都打了水漂?
李彦回他,研发就是烧钱不要舍不得。
钟明豪的心早就在滴血了,一批批银子砸下去不见回响,他会发疯。
叶枝今天脾气好,忍不住安慰钟明豪:“小姐准备了充足的研发经费。”
“再充足也是从她自己的资产里拿出来的,你们不要以为她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钟明豪平日里会拿钟家的钱大手大脚的消费快活。可一到见真章的时候比锦徽还要计较那一分一厘的钱。
钟大少自从到沪中机械厂上班,抽的烟不要进口的了,衣服也不穿定制的了,就连车撞瘪了也没说修理换车继续将就开着。
他何时过过这种节俭的日子?现在所有的想法全都投入到如何为机械厂省钱、赚钱上去了。
尤其是他听到李彦的研究经费来自锦徽的私人账户,他就更为锦徽头疼。心想哪有锦徽这样做老板的,拿自己的钱给自己挖坑。
叶枝说:“小姐说过,事前投资肯定是要亏的,事后研究好了就会赚回来。”
“研究军火以为是百货商场进货呀。快消品有来有回,这玩意儿有吗?顺利的话,还要个几年才能回本,更何况……”
钟明豪看向站在大炮之前的李彦,他拿图纸在找失败的原因,丝毫没听见钟明豪在唠叨什么。
“算了……”钟明豪不打击李彦。还是得靠自己出去拉订单养活工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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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徽的两根食指点来点去。一会儿看对面笔尖下的数字,一会儿看看对面给她算账的易舷。
小姑娘有点急,连易舷特意给她准备的巧克力都吃不下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孙明黎进来送了好几次的热茶。终于在孙明黎最后放下茶杯的同时,易舷的笔停了。
锦徽隔桌向前凑了凑问他:“怎么样?你买得起吗?”
孙明黎放茶杯的手一顿,看了易舷一眼,又看了不清楚宏鑫公司实力的锦徽一眼。
他要退出去,易舷留下他。孙明黎知道易舷的意思,在一旁等着。
锦徽是找易舷谈生意的。
三阳钱庄被易舷拿回后一直是搁置的状态。如今沪城的金融行业在发通等几个大银行手里握着,市场饱和没有利润可言,易舷不准备重启钱庄,而是将云南外公家的造酒产业引入沪城开设分厂。三阳钱庄处在沪城东区的核心地段,易舷计划将这里直接改成高档酒庄,形成集销售和娱乐为一体的新产业链。
易老板生意越做越大,沪城好多人眼红不已,其中也包括锦徽。
锦徽太馋易老板赚钱的手段了,她想在他那分一杯羹。所以,近水楼台的易太太吹了枕边风。
她在为李彦准备研发资金时整理了自己在沪城的资产。她的沪城资产不多,好巧不巧在城中有一块地皮,面积不大,就在三阳钱庄附近。
易舷不是要改成酒庄吗?酒庄就得面积大吧,就得服务好吧,就得收纳更多客人吧。
所以,扩建迫在眉睫。
所以,易舷得买她的地。
所以,锦徽非常郑重地来到宏鑫公司面见易老板,等他算账,等他计划,等他一手交钱自己一手交地。
易舷放下笔,对面的锦徽殷勤地帮他合上钢笔笔盖,不忘自我推荐:“怎么样?我出的价格是不是特别合理?”
易舷挑眉:“锦徽女士的报价可比其他人高。”
“是吗?”锦徽迅速给自己找理由,“我的位置好啊,你看看啊……”
说着锦徽拔出易舷的钢笔,抽出一张纸在上面画。她的画画水平一直很让易舷佩服,这几年她虽忙,但每天都会画上几笔,以防手生。
不多时,她已经简单勾勒出三阳钱庄的房屋线条,地理位置,街道,地段以及旁边的城建设施。
一边的孙明黎暗自给锦徽竖拇指,这画工有点东西。
锦徽画完给易舷看:“我的这块地正好在钱庄的后面。你向后扩建,正好能通过胡同连接到下一条主街,那么整个一块都是你的地盘了。钱庄旁边的地皮是不错,还能扩充门面。可是交通不方便呀,你只能通一个门,来来往往显得拥挤……”
锦徽的嘴巴不重样的给易舷分析利弊,易舷弯着嘴角全程看锦徽。她的唇软软的,一开一合,说的不是易舷得到这块地的优越性,她是在描绘她未来的蓝图。
锦徽在渴死自己之前终于说完了,突然可怜巴巴地看向易舷,易舷把自己的茶杯给她。
茶温正好,一杯茶全都润了锦徽的喉咙。
易舷看锦徽的“画”,到底是会画画的老板,图文结合很有说服力。
锦徽抱着茶杯说:“实在不行,我让一让?”
易舷问:“你很想要这笔钱?”
锦徽点头:“厂里的研发失败了,我得再投点钱。我的资产你是知道的,那些都是我继承过来的,二哥还在人世,我不能自私的全都动了。这块地一开始就在我名下,我只能动这个。”
载凡已经消失多年,锦徽更愿意相信他还活着。她坚信,只要她还健健康康的,载凡肯定会回来见自己。
易舷还是看着她。
锦徽坐直身体:“怎么?还觉得贵?我不能再让了。”
锦徽语气软弱,十足的耍赖模样。
易舷忍俊不禁,他太喜欢锦徽对自己撒娇了。
从富贵格格到易太太再到锦徽老板,锦徽这几年的成长全部看在易舷的眼里。她是个很努力的人,努力到有时会让易舷忘记她的娇气。易舷欣赏锦徽,每次都做好为锦徽收拾烂摊子的准备,可每次她都做得很好。后来他觉得总是做事后的准备实在无趣,他应该负起一个做丈夫的责任,支持她,纵容她。
哪怕她的建议并不成熟,他也会试试,万一这颗小珍珠真把好运带给他了呢。
“明黎,记好了吗?”易舷问。
“是。”孙明黎早就用脑子记好了,反正易先生肯定不会拒绝易太太,就当作自己看了一场戏。
“拟合同吧。”易舷说。
锦徽的眼睛瞬间亮起来:“同意了?”
易舷点头:“买谁的地不是买,给锦徽老板一个面子。”
“用我第一次的报价买?”
“锦徽老板不是让了吗?”
锦徽看了一眼往外走的孙明黎立刻叫住他,转头勾住易舷的手指,讪讪一笑,轻轻晃着他的手:“易老板大气,就用原价买嘛。”
易舷拒绝吃这一套。
“易老板……”锦徽哼唧了两声,“允谋……”
好吧,拒绝失败。
锦徽出了宏鑫公司马不停蹄赶回机械厂。
新的投资到位,钟明豪赞叹锦徽才是真豪气,拿出这么一笔钱丝毫不手软。他还提议,下次要是还失败直接把李彦换了,换人总比掏钱容易。
李彦正好从这边经过,慢悠悠来了一句:“我不会失败第二次。”
锦徽当这两个幼儿园同学吵嘴架,没当回事。发出感慨:“没想到宏鑫公司一下子全款买下地皮,我以为允谋得到你家银行去贷款呢。”
“……”钟明豪的下巴都快掉了,切了一声:“买这么一块地还需要贷款?易老板财大气粗,别说是地皮,就是盘下咱们机械厂也绰绰有余。易太太是被你的丈夫唬住了吧。”
锦徽的脸噌一下就涨红了。
易舷敢唬自己?
她问钟明豪:“宏鑫公司可以盘下咱们机械厂?”
钟明豪说:“人家跑一年的航运就能把咱们机械厂拿下。”
锦徽拍案而起:“我决定了!”
钟明豪吓了一跳:“你又决定什么了?”
锦徽又拍了一下桌子:“下次咱们失败就让宏鑫公司把咱们收了!让他出钱,咱们干大事!”
钟明豪寻思着也不是不行,反正易太太美人计在手,他易舷不同意也得同意。
门外慢悠悠又传来一句话:“我说了,我不会失败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