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隽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个优秀的人,他时常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推到如今这个位置。
小时候,姐姐杜婧是父亲最器重的人,姐姐没有让父亲失望,十五岁上战场就立了功,父亲更是说下“覃军未来舍我女其谁”的豪言壮语。事实也确实如此,姐姐就是那么厉害,舍她其谁。
之后姐姐成婚,死在了生孩子的那天,他就被父亲拉过来关在房间里疯狂特训。有人说父亲是个傻的,有儿子不用为什么要用女儿,女儿死了现在培养儿子过于晚了。那时候父亲只说了一句话“他不如他姐姐”。
杜隽快疯了,学习那些东西已经够他癫狂,还要时常听到父亲“你为什么不如你姐姐”这样的骂声。不仅如此,他还要接受体罚,挨打、跪地板、饿个两三天都是常有的事。
后来他听说覃军的秦督军家里有两个特别厉害的年轻人,他们去上军校,取得了不俗的成绩。回到覃军更是风光,是最厉害的年轻将士。他没想到小时候见过的混不吝的秦煜和父母皆亡寄人篱下的载凡可以那么厉害。
一时间杜隽退缩了。
他想,如果可以,就让他们接过覃军的大旗吧。可是他不敢再继续想,手腕上被划出的伤口再次渗血。他不敢告诉母亲他又自残了,他怕母亲伤心,怕母亲还要找父亲吵架。
母亲总是因为他和父亲吵架。
母亲是个很温柔的女人,她天生不会大声讲话,与父亲吵架总是势弱的那一边。经常有父亲那边的亲戚说,母亲是被父亲强娶过来的,母亲结婚前有一个喜欢的男人,但因为被外公一家反对,才被父亲捡了个便宜。
是的,他们用便宜来形容他的母亲。他们觉得做了杜大帅的夫人有什么不满足的,为什么天天与父亲吵架,吵架吵不过还不肯服软,她应该对父亲服软的。
但是杜隽却觉得,为什么要服软?他的母亲是全天下最好的母亲,在所有人逼迫他成为不想成为的人时,是母亲保护他到今天,也是母亲继续与父亲争吵,才一次次的让他完成他想做的事。
是父亲配不上母亲,他一直这么觉得。
直到去年,覃、黎战争打响,杜隽去玉屏山说和,他见到了凌帮的大当家。
他姓谢,和母亲同出一族。他是母亲的兄长,是外公从外面捡来的孩子,是母亲喜欢过的人。
不只是喜欢过,应该也发生过什么。
不然为什么他会与这位“大舅”长得像?他们连锁骨处的痣都长在一模一样的地方。
他终于明白,母亲和父亲的感情为什么不好,也终于明白父亲为何一直不待见自己。因为他根本不是父亲的儿子,他出生时没有被父亲掐死是因为他欠母亲的。
他们结婚后不久,是父亲忍不住强要了母亲才有的姐姐,母亲一直恨他,所以他欠她的。虽然她很爱他们的女儿,可是一想到姐姐的来由,母亲就会更恨父亲一次。所以父亲没有资格掐死她的孩子,那是她心甘情愿和自己喜欢的男人生的,不是被强迫的。
杜隽并不明白父亲对母亲的态度。他想父亲应该是喜欢母亲的,不然不会容忍母亲心有他人并且出了轨。可是如果说不喜欢,他又不会如此疼爱他的姐姐。那是他们的孩子,唯一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
杜隽不敢对母亲说自己知道了一切,但是母子连心,母亲知道了他的难过。
母亲承认了,她从不否认她的心迹,她就是喜欢她那位没有血缘关系的兄长,至今为止一直喜欢。母亲还告诉他,无论他选择哪位父亲,她都是他的母亲,这个是永恒的事实。
从玉屏山回来流言四起,只因为他和那位传说中的“大舅”长得太像了。杜隽恍惚了一段日子,直到父亲亲自出手镇压了流言蜚语。
杜隽想,父亲定是十分喜欢母亲的,为了掩盖她的丑闻竟然干出扰乱军心的事。
父亲从来没有在意他是谁的儿子,父亲在意的一直是母亲的态度,母亲的心是谁的也无所谓,只要母亲还在父亲身边,父亲可以接受母亲的一切,包括他。
杜隽的秘密是杜横秋的软肋,也是他自己的致命点。
所以当他收到红叶帮的消息说苏璜要以此为计划搞垮他时,他就先动了手将人困在了金玉堂。
金玉堂的顶层阁楼。
外面是包围的杜隽亲兵,里面是转着手里枪的杜隽,下面是三楼高的距离,人跳下去不死也残。
孤身一身的苏璜面对如此这般架势的杜隽,知道自己今天会面临什么后果。
“杜少帅如此大张旗鼓,看来传言是真的。”苏璜还能装出镇定自若。
杜隽拉了一把椅子坐在窗下,漠然道:“什么传言?我今日是按令行事整顿军风,不成想在沪城能碰到弘城的人。不听调令擅离职守,苏督军这是不把军法放在眼里。”
“杜少帅的身份不适合与我谈军法。”
“苏督军才当了几年兵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吃了几年洋墨水,认识几个洋人就觉得自己了不起了。你老子没教过你夹尾巴做人吗?”杜隽混账时候挺会夹枪带棒骂人的。
屋子里没有别人,苏璜哼了一声说:“我要是把传言散播出去,杜少帅还能站在这吗?”
苏璜一口一个“杜少帅”的称呼成心给杜隽找不痛快,杜隽听出他的意思,但是杜隽脸皮厚装听不明白。
“如果我告诉别人苏中景的真正死因,你还能站在这吗?”
苏璜的气焰顿时被压制,他心虚他惶恐,他开始无所适从。刚刚的伪装全部松懈,忽然抽出腰后的枪直接对着杜隽的方向开枪。
金玉堂的门口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一声枪响,阁楼的窗子被子弹穿过,玻璃瞬间炸开。
“啊!”人群应声尖叫。
锦徽被吓得捂住耳朵躲在易舷的身后,易舷护着她谨慎地看三楼的方向。
远山十郎直接骂了几声,也掏出了枪。
因为易舷和秦霹雳在场,锦徽没有那么害怕,她紧贴着易舷,身子不小心碰到他腰带里别的枪。心想,人手一把枪,这要是擦枪走火,沪城的天一定会被掀翻。
首先掀翻这片天的必然是秦霹雳。他可忍不了,提枪冲破守门的人,直接上去了。
秦霹雳都冲上去了,其他人更不能忍了。手无寸铁的祁南才是最害怕的那个,派人整顿现场秩序,自己带人直接上楼。沪城不能乱,就算是接下来的子弹打在他的身上,他也要保证沪城不乱。
锦徽在易舷的身后问他:“我们要上去吗?”
易舷自始至终气定神闲,里面发生的一切他都有数,并不需要以身犯险,他还是那句话:“我们再等等。”
锦徽紧紧抓住易舷的衣角,看向三层的阁楼,希望姨父和杜隽平安。
杜隽的枪口正顶着苏璜的太阳穴。
苏璜的枪法不准,留洋回来没几年的少爷自然不如在军营里摸爬滚打的少帅。
杜隽一直不明白苏璜图什么?身份地位女人银子,他从来不缺,还有什么东西能让他如此执念。他不理解,他很想问苏璜,但是苏璜现在的态度告诉他,问了也是白问,苏璜是要他死,可杜隽不怕死。
房门是被踹开的,亲兵让路,秦霹雳从后面跟上来看到了眼前的场景。
怎么说呢?覃城督军亲眼目睹覃军少帅拿枪指着弘城督军,谁看了都是覃军的巨大内讧,这两个人之中总要有一个为今天的事情担责。
苏璜先看到了秦霹雳,本以为今天没有活路的他顿时看到了救命恩人,喊他:“秦伯父。”
秦霹雳看了杜隽一眼,杜隽放下枪淡定地说:“苏督军枪法不准,是我命大。”
实际上告诉秦霹雳,刚刚射出去的子弹来自苏璜,他是苏璜的目标。
好了,今天担责的人选出来了。
秦霹雳收起枪又看了这两人一眼,哼了一声:“小孩子家家,要闹回家闹,在这闹算什么样子。”
“正茂,过来。”他说。
苏璜走向秦霹雳,神色有些狼狈。
秦霹雳直接收了他的枪,让他出去等自己。他对杜隽说:“今天的事你如实写好电报发给杜大帅,他会秉公处理。”
“他会吗?”杜隽冷不丁问了一句。
“这是军务!军务从军法!大帅必定按军法定夺!”秦霹雳现在气头上,说话的语气很冲,末了他的语气稍显柔和,“还能让人顶着脑子给了枪子,你也是不中用。”
杜隽忽然笑了,杜横秋会不会秉公处理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有人会怜悯他。
“这点破事我来处理,今晚你去素园,喝一碗你王姨煮的安神汤。”
“好。”杜隽答应。
秦霹雳指着他欲言又止,点了点手指,哼了一声转身就走。杜隽刚走两步,秦霹雳又折回来。
杜隽疑惑,听秦霹雳说:“给我几个你的心腹用用。妈的,不是我的地盘,我屁用没有!”
骂完,秦霹雳又走了。
“……”杜隽现在才发现,秦雨时那小子真像他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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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徽的脑子突然有点不够用,她怀疑自己的耳朵一定出问题了,为什么易舷说的话她都听不懂?
杜隽不是杜横秋的儿子?
杜隽居然不是杜横秋的儿子!
易舷把自己知道的消息都告诉给了锦徽,包括杜隽的身世。
苏璜买凶弑父?
苏璜居然用十万大洋买凶弑父!
易舷为了能告诉锦徽完整的消息,只能全部坦白。
杜隽想要在苏璜对自己动手之前,抢先按住苏璜的命穴。他找易舷,要从红叶帮那里买到可以致苏璜于死地的消息。易舷问过他,苏璜买凶弑父不够摧垮苏璜吗,但是杜隽说不够。
自己的身世与苏璜买凶弑父是一样的致命丑闻,丑闻对击丑闻,只能两败俱伤毫无胜者。所以杜隽想要的更多。
红叶帮就在弘城,他们肯定知道苏璜更多的底细。
于是红叶帮收钱办事,送上苏璜在金玉堂有见不得光的交易的消息。
杜隽也下了最后一剂猛药,只要苏璜对自己开枪,一切事都了了。
他要赌一个“父子情深”,赌自己的命还有点用。
锦徽缓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魂魄:“你是说杜隽主动对你说的?”
重新换上睡衣的易舷坐到床上,倚靠床头拍了拍自己旁边的空位,要锦徽上来。
很晚了,他们该睡了。
锦徽木然上了床:“苏璜竟然如此对晚成哥哥?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易舷没有告诉她,她也差点因为苏璜的计划在那场骚动中出意外。
“不知道。”他说。
锦徽抱住易舷的手臂,撅撅嘴:“你猜猜。”
易舷伸手刮她的鼻尖:“我不是大罗神仙,我猜不到。”
“你怎么能猜不到呢?”锦徽半眯双眼,对易舷强烈施压,“红叶帮都听你的,你居然猜不到?”
易舷忽感自己被抱住的手臂发麻,他想抽出来,锦徽强制按住不让他动。
“我说什么了吗?”易舷准备装死。
锦徽对他干笑几声:“你不是说晚成哥哥找你合作买消息嘛。这种级别的消息你都能轻而易举知道,总不能是花巨资买的吧。房先生好像很听你的话,嗯?”
易舷的牙齿顶了顶下颚。
锦徽是直接扔下他的手臂,爬下床:“我去书房睡了。”
易舷直接将人抓回来,不给她反抗的机会,认命一般:“我承认,红叶帮的背后老板是我。”
锦徽目标达成,立刻转换自己要生气的脸笑问他:“你为什么支持红叶帮?”
锦徽故意生气的样子可是磨得易舷没了脾气,他耐心对锦徽解释。
易舷在云南陪易舸养伤期间,在云南讲武堂读书,在那里认识了备受打压的房飞扬。后来房飞扬从军不顺到了红叶帮做事。那时候的易舷因为程威和洪泉帮的伤害认识到帮派处理黑色交易的重要性,所以在红叶帮帮内斗争中帮了房飞扬拿下话事人的地位。
如果是洪泉帮是因为程威和金玉堂得以运作,那么红叶帮的背后金主就是易舷。
换而言之,易舷是红叶帮实际话事人。
锦徽今晚受到的冲击有点大,她无力地躺在床上,呆滞地望着天花板。
“你为什么之前没对我说?”
因为易舷不想让锦徽对嗤之以鼻,不想让她害怕自己。
易舷没有回答。
锦徽像是忘记自己刚才问了什么一样,脑子还在转。她忽然又坐起来问:“洪泉帮现在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