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舷的噩梦源自于一场赌徒的对决。
那年他十六岁,正是最醉生梦死、浑浑噩噩的时候。
母亲亡故带来的悲痛已经消减几分。易家二少爷独自一人生活在德意志,做个放纵的混蛋。遍地撒钱,风流快活,华人圈子里谁都知道易二少的大名,那时的易舷要多风光有多风光。
如果易家没有发生变故,易舷完全可以一辈子不学无术也可以衣食无忧,做一个实实在在的潇洒浪荡公子哥。
因为他出名,穿金戴银不说,还有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打架又是个不要命的主。所以他很快就被人盯上了。
那时易舷身边有一个女孩子,也来自中国。因为勤工俭学做了易舷的德语家教,一做就做了一年多。
女孩喜欢弹钢琴,易舷有事没事就和她一起去听钢琴演奏会,陪她去上钢琴课,陪她到打工的地方,点上一杯洋酒坐距离她最近的卡座,一坐就是一天。
女孩弹琴时,风扫过她的发尾,像一个跳动的精灵。易舷喜欢坐在钢琴旁边听她弹奏,闭上眼睛难得从自暴自弃的生活中获得一些宁静。
女孩十八岁生日前夕,他们恋爱了。
易舷订了一架钢琴作为她的生日礼物。也许是凑巧,也许是故意找茬,易舷看中的钢琴被街上的小混混提前劫了道抢走了。
这是易舷送给女孩的礼物,他不可能就这么算了。于是,他与买走钢琴的小混混开启了一场赌博,在不公平的规则下,他输了。
赌金从金钱变成手指。
易舷这辈子都无法忘记自己寡不敌众被人强按在钢琴上,那个外国人用肮脏的手指杂乱地敲击洁白如玉的钢琴键。最后他们砸了钢琴,一把快刀对着他的左手食指砍了下去。
然后,他什么都不知道了,再醒来时,已经是他昏死过去的三天后。
左手食指保住了。和他起冲突的几个小黑帮成员被送到他们老大面前,一人断了一根手指。钢琴重新买了送给了女孩……
处理这件事的是当时红叶帮的二当家丁文权。黑帮的手段处理黑帮的事,丁文权给易舷摆平了所有风波,从此一直陪在他身边。
风波被平,心魔难掩。
就连女孩的琴声也无法安抚他的恐惧。
食指上的疤痕上深下浅环绕一周。他想,应该是断过了。
伤疤是噩梦的开始。
梦里更是千倍万倍的残忍,为了醒来,易舷选择以噩梦治噩梦。他选择用自我伤害的方式叫醒一次次的噩梦,让自己快速回到现实。
易舷看不得这道伤疤。他总想找到世间最好的东西挡住它,让他再也看不见。
他不顾女孩的反对,在拍卖行斥巨资拍下了一枚绿扳指,从此扳指护住了他的惧怕。让他低头时看不到这个写着恐惧的“幽灵”。
再后来就是很多年后,当他的无名指拥有了一枚戒指后,他再低头会先看到这枚戒指,而不是遮住疤痕的冰冷的扳指。于是,他取下来了,他要坦然接受这个噩梦,哪怕它还会出现折磨他夜不能寐。
他自残的次数变少了。
每当噩梦来袭,会有人摸他的眉毛安抚他,会有人以为他怕雷声开灯睡觉,会有人明明是自己被惊醒还要说一声“没事的,没事的”。
易舷不敢自残了。
他怕不小心伤到她,他也怕被她看见吓到她,更害怕她眼睛红红地问他“谁欺负你了”。
伤疤变得微不足道。易舷对她依赖与日俱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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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雷声响动,大雨敲打窗子,玻璃上满是湿润的湿气。
易舷坐在沙发里,台灯的光微弱,他在这束光里,眼中全都是晦暗不明。
这是他最想隐藏的过往,不堪、混沌、潮湿,与现在风光霁月的易会长全然不同。心底发出恶臭的地方是他剜不掉的烂肉,一层一层的覆盖,不见天光。
以前他是无所谓的,他习惯用不达心底的笑意回应一切好的和不好的。因为好与不好都和他没有关系,他是自己的旁观者。他清楚的知道,烂泥里的人不需要萌芽,烂在泥里才是最好的归宿。
可是锦徽喜欢勾他的手指,她习惯摩挲这一圈伤疤。她并没有在意伤疤是怎么来的,她一直担心的不过是他有没有被欺负。
烂泥是在一个温暖的冬日午后长出的枝桠,嫩绿色,像是一阵暖暖的风拂过他心底平静的湖面。
风越大,湖底下的破烂过往就越清晰。
易舷的惧意变大了,他迫不及待地的想去证明什么。他的关心,他的拥抱、他的吻都是他迫不及待的证明,证明自己有多喜欢这阵温暖的风,有多害怕自己抓不住她。
是爱吗?
易舷早已经过了对爱执迷不悟、痛彻心扉的年纪。他想,应该是需要和依赖,是他依赖锦徽,是他渴求被锦徽需要。因为他知道,拯救不是被人拉出泥潭,而是让泥潭开满鲜花。
锦徽最喜欢花了。
他爱上了她的花园。
屋内的空气随着外面的大雨倾盆而变得潮湿。
他们沙发边处的窗户有一块玻璃炸裂开几条缝隙,易舷一直想换,锦徽说玻璃厂要生产出红色的玻璃,她想用那块玻璃试试。
他们一直在等那块红色的玻璃。可惜玻璃还没到,暴雨先至。
锦徽坐在床上,她刚被易舷温柔的吻过。
她说她腿软,易舷抱她回到床上。
他问她还想继续吗?
锦徽摇头了。
大床软绵绵的,锦徽坐下就会陷进去。她陷入的是温暖的床,易舷陷进去的则是懊悔的境地。
他一拖再拖的事实终究是瞒不住的,但他不后悔瞒着锦徽。在锦徽心意不定的时候,易舷不会说自己一句坏话,他在锦徽面前必须是胸有成竹、清风霁月的模样。
他是挺坏的,不择手段放在他身上很合适。
锦徽抱着膝盖,灯在她的头顶,落下最明亮的光晕。
心疼。
锦徽除了心疼没有别的想法。
善良如锦徽,她没有想易舷以前的混账日子,也没有想他和庄太太的前尘往事。她只是在想,十五六岁的易舷, 天之骄子堕落深渊是件多可悲的事情。那些不堪的往事,在易舷刚回国时成为对他口诛笔伐的素材,他是如何假装不在乎去面对一切恶意。
锦徽想,当年自己被人辱骂时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躲起来。易舷那么聪明那么厉害,他应该有很多方法去面对,而不是像她一样缩在角落假装听不见。
“很疼吧。”
雷雨交加,心情跌宕起伏了一整晚,锦徽说了她心底最大的念想。
阴影里的人,左手食指微微动了一下。
“嗯。”易舷的嗓子干哑,“疼晕过去了。”
锦徽坐直身体,很想去摸摸那道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疤痕。
“它,能动吗?”
“能,不影响我的生活。只是偶尔会疼一些。”
“什么时候?”
“下雨的时候。”
“不就是现在!”锦徽从床上跳下来,拖鞋都没来得及穿,赤脚跑向易舷。因为着急,左脚绊到右脚,直接向前摔去。
易舷的双臂打开,稳稳地接住了他。
锦徽的手往旁边扑了一下,拍在台灯的按钮上,灯亮了一度,墙上映出的影子,交叠得更加清晰。锦徽看清易舷深邃又满是哀伤的眼睛。
他难过了。
易舷的手有力,直接将锦徽抱放到他的腿上,看了一眼她光溜溜的脚,说她以后不要再光脚走路。
锦徽下意识的反驳:“你不是接着呢嘛。”
一说她不太爱听的话,她都要语气不善地反驳。
好像全世界都对不起她。
是啊,只要她不开心,全世界都错了。
话音刚落,锦徽已经去看易舷食指上的疤痕。
她忽然想到之前的那场刺杀事故,易舷不顾生死的将自己护在身下,她用了很大的努力和精力帮他涂抹药膏,才没有让他的身体留疤。如果他的这圈伤痕也被好好对待的话,如此浅的痕迹是不是也会消失殆尽。
“这是你对庄太太的情谊……”
易舷的眉头皱紧:“徽儿……”
“我没有不高兴的意思。”锦徽很理解易舷,她也因为执迷于佟云争做过很多蠢事。
谁没有为怦然心动买过单?只是有人付出的多,有人辜负的多。
“可是,你不能不告诉我。”锦徽埋怨。
“我怕你生气。”
“我生气的不是你和他们认识,我生气的是你把我当外人,我以为……”
“我要你。”易舷不想听到锦徽卑微地说出“你不要我了”之类的话。
锦徽继续摩挲他的手指,从疤痕的那只到戴着戒指的那只。
“我还不知道庄太太叫什么名字。”锦徽忽然说。
易舷一直看着锦徽,回答她:“董长音。”
“名字和她本人一样,很漂亮。”锦徽还是很欣赏庄太太的。她确实是个很美好的人,女人最懂怎么欣赏女人。
“你为什么没有和庄太太修成正果?”锦徽又问。
易舷回答她:“我被她甩了。”
锦徽歪着的头一下子正了起来,她不满,叉着腰气汹汹地问:“她凭什么甩了你?”
易舷被她一副要给自己算账的表情给逗笑了:“我又不是香饽饽,她为什么不能甩我?”
锦徽哼了一声,心里对他喊:你就是我眼里的香饽饽啊!
当然,这等羞于开口的心里话她不好意思说。
易舷落下笑容,轻轻叹了一口气望向锦徽说:“自从这件事后,我不能浑浑噩噩下去,决定重新生活。求学时认识了庄天贺……”
庄天贺是大易舷三年级的学长,他学习很好,成果丰硕,为人大方热情,助人为乐,在华人留学圈子里很受尊崇。易舷浪费了一年的时间,想要追上学习进度并不轻松,好在有庄天贺的帮忙,再加上他本身的天赋不差,最终取得了还不错的成绩。
后来,庄天贺成了他在海外难得交心的朋友。
再后来,朋友背叛了他。
易舷家中变故突然,紧急回国之前,他让庄天贺帮忙两件事。一是请他帮忙打理他在德意志的资产,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回去面临什么,或许这笔钱可以救命。二是请他帮忙照顾已经是她女友的董长音。
易公馆大变天,易舷很难再回去德意志。
与董长音和庄天贺的信件交流因为国际局势的变化变得十分艰难。越洋电话原是一个星期两次, 渐渐一个星期一次都没有了。
易舷知道,这场跨国恋终将无疾而终。但是他没有时间管这些事,他要肩负的责任和重担比这些更让他煎熬难耐。
好久之后,易舷接到了一张请帖。
庄天贺毕业后到美国华尔街闯出了名堂,他在“华人新贵”的头衔下迎娶了最美的董姓新娘。
易舷的情绪很平静,他并没有宣泄也没有打电话质问。好像一切发生的极其自然,不用恼怒不用遗憾。他只是沉默了很多天,看了大量美国时报的金融报道和财经新闻。
最后决定赴美留学,去揭开一段真相。
庄天贺在华尔街大展拳脚离不开他的能力,也离不开他本就殷实的家底。但真正让他走上顺畅之路的人是董长音。董长音私下动用了易舷在德意志的所有资产,将庄天贺推上了顶峰。
他问过董长音原因。
她说她是被逼无奈,易舷走后,她经历了人生低谷,是庄天贺陪她度过的。她拒绝回到穷困的家,拒绝父母为为她安排与同村傻子成亲的事实。她想要留在海外,只有靠结婚,她才能马上入籍他国。
庄天贺喜欢她,他有能力留在美利坚获得海外国籍,所以她嫁了。在易舷帮不到她的时候,她只能这么选择。
对于她私自动用了易舷的海外资产,她表示很抱歉。但是她又拿出易舷曾对她许下的赠与承诺,通过律师证明她拥有这笔资产的合法性。
换句话说,这成为了易舷给董长音准备的嫁妆。
那一次易舷是真的怒了。
他不打女人,将庄天贺狠揍了一顿。随后在接下来金融市场中,易舷好好给庄天贺上了一课。
从此桥归桥,路归路,恩怨两清,再见时形同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