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舷落地沪城后直接去了旭华饭店。
包厢的门关上。
不远处的角落里,锦徽握着杯子的手紧了又紧。
两个小时前,锦徽接到佟云争的通知。原定在晚上到家的易舷会在下午到达沪城。因为董长音约了他,他一定会去赴宴。
锦徽纠结了很长时间。她明明知道这是佟云争打的赌,知道佟云争故意让自己面对易舷和董长音的私下会面。她清楚自己不该出现在这里,不该怀疑易舷。
但她还是来了。
佟云争不仅了解男人,他更了解锦徽。
毕竟锦徽的强大占有欲也曾在他身上出现过。
很快,包厢的门打开。
易舷走在前面,在他身后是一身白色长裙仰着面看他的董长音。
锦徽认识董长音的眼神。她满眼都是易舷,那般眷恋不舍。
会见的地点由包厢变成餐厅的一处。
他们的位置很玄妙。凡是进入到餐厅的人都会看到他们,但因为比较靠里面又有一定的私密性。
锦徽突然有点高兴,易舷答应董长音的约,但和她还是保持了公开透明的关系。同时,锦徽又为自己感到卑劣。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董长音叫了一杯易舷喜欢的咖啡,易舷没有喝,要了一杯白水。
董长音神情有些悲伤:“你不喜欢了?”
易舷嗯了一声:“口味被我太太养刁了。”
“是吗。”董长音面露尬色。
她坐在易舷的对面,喉头涌现出万般滋味。
这么多年,她每天都在期待第二天就会看到易舷。抱着这样的思念,她熬过一个又一个煎熬的日子。
她好想他。
可是她今天如愿见到了,没有别人只有她和他。
刚才包厢里的空气沸腾,她想要忘记一切束缚去拥抱自己心念的人。但他的手都不曾离开门的把手,他躲过去说了一句:“董长音自重。”
随后他说:“到外面去说。”
董长音回过神,现实的无情狠狠碾压了她汹涌的感情。
“允谋,我想和你说私密的事。”她不愿。
易舷冷漠道:“我与你没有私事。”
“在沪城没有多少人知道我们的关系。”
“然后呢?”易舷靠着门板,毫不留情地说,“想和我搞婚外情?”
“你不能这么想我!”
“这不是你最擅长的吗?”易舷始终没有办法放下她的背叛。
这不仅是他的痛,更是他的耻辱。
“是要做我的情妇,还是要我做你的情夫。”易舷用最冷酷的语气不断折辱董长音。
“你不能这么说。”董长音痛苦地摇头,身上的裙子随着她的晃动而摆动。
易舷看到董长音时,第一眼先注意到她身上的裙子。
锦徽有一条一模一样的裙子,是锦徽在美利坚订购的那条。因为是纯纱制作,会隐约露出背部的大片肌肤。锦徽嫌弃太暴露,不好意思穿出去。可她又很喜欢这条裙子,所以只在他面前穿过一次。
那天易舷缠着她要了又要,裙子的手感很好,易舷产生过想要撕烂它的冲动,被锦徽给拦住了。直到如今,锦徽都怕易舷对那条裙子下手,一直放在衣柜的最里层。
男人是懂女人如何作态。只是有人为了好玩没有点破,有人欣然接受当作不知。
如今这态势,易舷但凡在这个包厢里超过十分钟,身上的脏水是擦也擦不掉了。
“想说话就出去。”说罢,易舷拧开房门把手离开包厢。
门开,风吹来。
易舷能够闻到董长音身上的香水味,清新淡雅的香气,这曾是易舷最喜欢的味道。现在重新闻到这股味道,他产生了一丝厌倦。没有茉莉花香好闻,更比不上他家庭院里的弥漫花香。
易舷的手指在玻璃水杯上轻轻点点。
董长音的目光放在他无名指上的戒指。她已经听说了,是易舷定制的婚戒,他从未拿下来过。她收回目光,看了一眼自己光秃秃的十根手指,早上她特意将婚戒拿下来,无名指迎来短暂的自由。
“锦徽对你来说很危险。”
易舷的手指一停,下颚紧了紧,半含威胁地看她。
董长音迎上他危险的目光,还是要说:“我知道城中一直有复辟的传闻,他们有意拉拢锦徽。南边一直优待满清皇族,之所以对锦徽礼貌有加全看在她的出身。可是这样的人太危险了。允谋,你没有想过一旦锦徽和她机械厂倒戈其中一方,受到牵连和打击的必定是你。”
易舷淡漠道:“不需要操心。”
“我操心的不是她,是你。”
“现在锦徽不知道,你难道还不清楚吗?”董长音忍不住说出残忍的事实,“宏鑫的纺织分厂不是开不下去,是被征用了不是吗?你根本就拿不回来了。”
“战争在即,纺织厂是重要的战略物资。覃城是南北合力的重点城池,覃军、黎军、南边、北方都想将它收入囊中,你知道你拿不下来了,所以将它送给了覃军新大帅做他的助力。可是现在局势覃军最弱,将来必定是第一个倒下的,你却给覃军做财政支持,你这是在自毁前程。”
董长音终于放弃她的贤良模样。
她一直很理智很清晰,近乎无情。不然当年也不会为了快速达成自己的利益放弃心上人,和别人结婚。
她明白易舷这一步有多大错特错。她清楚,易舷支持覃军的最根本原因是覃军和锦徽的关系。她已经没有资格管易舷和锦徽之间的事,可她不能看易舷白白送死。
“除了这些废话,你还有什么要说吗?”易舷不以为然。
董长音没想到易舷会是这样的反应,她失落道:“你为了她竟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她是我的妻子。”易舷的语气不容置喙。
董长音眼睛酸涩。她不甘心,一个无法帮助到易舷还处处让他犯险的女人,不适合做他的妻子。
“她是个危险的人,她会把你拉入险境。易允谋,你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这一步,你不能前功尽弃。”
易舷喝完杯子里最后一口水,杯子倒叩,残留的水珠顺着杯壁向下滑落。
“庄太太,你关心错人了。”
易舷的一句“庄太太”彻底拉开两人的距离,也点醒董长音。
她越界了。
“说吧,这么多管闲事是为了什么?”易舷的话寒冷刺骨,“换个说法,你又想为了庄天贺在我身上谋取到什么?”
“你竟然这么看我。”
“我的海外资产庄天贺没少冻结,怎么?还不够他的胃口?”
“易允谋!”董长音激动地唇角发颤,“我在为你着想。”
“庄太太不愧是庄天贺亲自挑选的结婚对象,性情和他果然是如出一辙。嘴上说为我着想,实际上和佟云争暗通款曲,把我推到黎军的对立面。如果我不把杜横秋搞下台,怕是没命回到沪城了。当然,这期间没有我太太的力挽狂澜,我同样会死在覃城。”
一句话说明了易舷在覃城的七日风波。
说服冯胥背叛杜横秋是要付出代价的。
佟云争想让易舷客死他乡,便与庄天贺达成协议寻个理由把易舷卖给了杜横秋。只是他们没想到,锦徽会告知易舷覃城地下赌场的存在,易舷这才有所准备的前往覃城,与冯胥做了一个天大的交易。
地下赌场啊。
不仅是秦煜拉拢冯胥的手段,也是易舷为了每日一通的电话付出的代价。
如果没有锦徽在沪城剑走偏锋的与罗尔交易,易舷也没有办法靠着锦徽的影响力成功避免遇难。她是最不喜欢被别人叫“格格”的,但为了他,将这个贵族身份用到了极致。
真正的为他着想是救他的命,不是推他进火坑。
“佟云争为什么针对你,你应该很清楚!”董长音心疼易舷。
这个意气风发的男人,用不着和别人抢女人。
“看来佟云争什么都告诉你们了。”
董长音摇头否认:“我是事后才知道……”
“你知不知道不重要。”易舷打断她,“重要的是,我会一寸一寸的拿回来。”
屏风后,锦徽的眼睛像是被针了一样,酸痛难忍。
董长音说了无数个锦徽不适合易舷的理由,将锦徽的自信击溃。
以前锦徽是被她当面说的,锦徽不在意,只当作女人间为了一个男人争风吃醋的小把戏,认为她是在挑拨离间插手自己的夫妻感情。可是现在,她将所有的理由摆在易舷面前,她是真的在为易舷鸣不平,认为自己根本配不上他。
锦徽觉得自己可配得上了。但是她确确实实拖累了易舷。
春天纺织厂是易舷接手宏鑫后的第一个自主建立的厂房,这是易舷的心血,却因为她的缘故送出去了。易舷不从政不站队,也因为她做出了最不符合他做事风格的选择。
这不应该是易舷要面对的难题,这些都是她的呀。
接下来董长音又与易舷说了很多,锦徽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她只听到了易舷甩袖而去,听到董长音震惊之下的呜咽声。
锦徽不想这样的,她不想让她的丈夫付出这样的代价。
外面阴沉地不像样子。
民报说今日会有大雨,锦徽是拿伞来的,她想要接易舷一起回家。
但是现在,她没有脸面和易舷一起回去。她需要找个地方独自冷静冷静。
出了饭店,她漫无目的地走。她不知道除了易公馆她还能去哪,她在沪城没有家,她能去哪呢?
豆大的雨点落下,街边的小贩边嚷边收摊。锦徽很少走到这边小吃街,撑着伞竟然迷了路。她失神了一会儿,站在小巷的分岔口,一时找不到自己的来时路。
忽然一群年轻人冒着大雨成帮结队地向她跑过来,她撑着伞躲闪不及,脚下一滑摔坐在水泥板路上。
右手的伞跌落,左手的手袋摔在地上,没有拉紧的拉链里蹦出几个硬币。
这些人都是这片的地痞流氓,看见一个身着华贵的富太太跌倒,二话不说一群人蜂拥而上抢走了她左手压着的口袋。
“不要抢啊!”锦徽大喊,“不要抢我的戒指。”
无名指上的戒指被抢走,锦徽追不上他们,站在雨中气愤又狼狈。
四周无人,雨声渐大。
绝望环绕在锦徽身边,她的衣衫被雨水浸湿,裙摆被泥泞所染。然而这一切的狼狈,都不如她左手来得疼痛。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她喘不上气,她大喘着气,心脏处一抽一抽地疼。
“易太太。”
锦徽抬头看到巷子口身着黑色制服的男人,他撑着伞,只露出下颚,她还是认出了他。
“易艋。”
易艋已经走到锦徽身边,伞遮挡在她头顶,隔开雨帘。
“易艋,我被抢劫了,我的东西被抢了,我的东西……我怎么办……”锦徽的话语无伦次。
易艋安抚她:“你慢慢说,什么东西被抢了。”
“戒指。”锦徽给易艋看自己空无一人的左手,因为常年戴戒指,她左手无名指上留下一圈浅浅的颜色,“我的戒指被抢了。”
易艋立刻明白了。
他是带队巡逻的,正好在这片巡逻,突遇大雨正在找地方躲雨。
现在锦徽被抢,雨是躲不成了,易艋摆手让人去追,他则是看锦徽一身泥泞,要送她回易公馆。
锦徽还没想好如何面对易舷,她请易艋送他到素园。
她只能想到秦煜在沪城的宅子。
素园好久没人住了,处处冰冷潮湿。
水是不热的,锦徽只简单换了一身衣服。衣服是她结婚前的旧衣服,处处显露小姑娘的气息。锦徽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脑子里全是走马灯,每一个回忆都是易舷对自己的温柔和纵容。
她擦拭被雨水浸湿的头发,越想越憋屈,越想越难过。
她错了,她怎么能避开易舷呢,她应该要与易舷说清楚的呀。
外面的雨越来越大,隐隐有春雷之声。
易舷怕雷,他需要人陪的。
锦徽扔掉毛巾,散着头发直接跑下楼,就看见易艋在对着手里的电线发愣。
“你干嘛呢?”锦徽认出这是电话线。
易艋嘶了一声:“我想打个电话通知易公馆,可是没想到线是断的。”
“怎么能断呢?我要打电话的。”锦徽急得直跺脚。
易艋扔掉电线问她:“想回易公馆?”
锦徽闭着嘴巴“嗯”了一声,委屈极了。
易艋说:“我可以送你回去。”
锦徽又嗯了一声。
“我去启动车子。”易艋率先打伞出门,锦徽在门口的屋檐下等他的车子过来。可是只见易艋在车里弄来弄去,不见他把车开过来。
大概过了十分钟左右,易艋撑伞走回来,不好意思地说:“车子坏了。”
锦徽是很相信西方科学的,就在这一刻,她觉得自己自己一定被下巫术了,不然怎么能这么倒霉。
“我再想想办法。”易艋说。
“算了。”锦徽没那么狠心让易艋顶着大雨送自己回去。
她回身,蜷缩在冰冷的沙发里,听天由命。
天色阴暗,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也不知道戒指被找回来了没有。
锦徽只听见沙发上另一侧的人响起了浅浅的呼吸声。
大门是开着的,外面的潮气扑面而来。
锦徽忍不住凉意,去关门。
门口传来一声重重的刹车声,锦徽望去,有人推开车门,冒雨向她跑来。
锦徽咬住唇,铺天盖地的委屈一下子就出来了。
身后的易艋慢悠悠来了一句:“终于有人来接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