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掩盖住血腥的气味。
邹正川躺在病床上,他的手臂被子弹穿过,医生刚刚做完止血处理,没有生命危险。
虚弱间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来,他平躺着一动不动,待那人走近他,他才勉强有力气开口道:“金先生的枪法比想象的精准。偏一点,子弹就会打入我的心脏。”
金先生坐在病床旁边的椅子上,摘掉帽子淡然道:“我只是听你的安排办事。”
借用宏鑫公司的码头,制造码头动乱,吸引全城人的目光,将易舷推到舆论的风口浪尖。
“我没想到,你能够说服易舷提供场地。”邹正川看向金先生。
金先生太过神秘,时至今日,邹正川也看不清他的真正实力。
“是人就有弱点,易舷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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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徽的手臂有擦伤,是爬集装箱时造成的。
她不知道当时的自己,胆子怎么突然变的那么大。那么高的梯子说爬就爬,还能稳稳地站在上面向下寻人。被易舷抱上车后她才感觉到手臂的疼痛,也才看见自己的裙子被划破。
她很娇气,不让别人碰她。
易舷当然不会让别人给她擦药,他坐在她身边,小心翼翼地为她消毒抹药。锦徽就一直目不转睛地看他,生怕他又在自己的视线中消失。
锦徽在面对自己在乎的人受到危险时,总会做出一种极度疯狂的举动。
这种举动是不加思考,不做权衡,完全失去理智的条件反射。
易舷很不喜欢她这样的反应,即便这次是她对他的担忧害怕,他也不喜欢锦徽不顾自己安危的疯狂行为。
他要埋怨她,看到她可怜又委屈的看自己,心生怜爱,只能就此作罢。
“没事的。”易舷轻轻吹了吹她的伤口,“小伤,明天就好了。”
锦徽不要易舷的安慰,她是想确认他没事。
丁叔在门口传话,警察厅来人询问。
动乱是在宏鑫公司的码头上发生的,易舷有义务接受警方盘问。
易舷让丁叔先去应付警察,他收好医药箱,安慰他的太太:“我一会儿回来,你先躺着休息。”
“我不要。”锦徽摇头。
“要和我一起去吗?”易舷问。
锦徽还是摇头,她现在心慌意乱,不想见外人。
易舷没有了办法,回头对丁叔说:“你让他们先回去,我晚一点到警察厅。”
锦徽很自私地想让易舷陪着自己,她不想让他走。可是她也清楚,现在的情况易舷必须要和警察立即沟通,码头动乱会直接影响到宏鑫公司,易舷不能拖沓。
“你去吧。”锦徽撅撅嘴巴,并不情愿,“我等你回来。”
“好。”易舷轻吻她的额头,“我尽量快一些。”
肌肤的触感,让锦徽实实在在地感觉到易舷鲜活的在她身边。
十分钟后,易舷才下楼。
安抚锦徽时有多温柔,面对来访警察时就有多冷酷。
来的两个警察眼熟,是易艋的人。
易舷第一眼就辨别出他们的身份,公事公办的语气开口便是质问:“我的码头发生动乱,这就是你们警察厅维护的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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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艋在宏鑫的五号码头勘察,别说是子弹,连一颗弹壳都没有找到。
没有人看见持枪的人,除了邹正川没人再受伤。
现场一共出现两声枪响,易艋怀疑第一枪是射中了邹正川,第二枪应该只是警示作用。
他带领的警察厅保安队不负责查案,只负责维护秩序。带队的队伍中有不少是洪泉帮的人,他们更不是查案的合适人选。
与其说这个保安队是警察厅隶属的,倒不如说是胡厅长为了保护自己的饭碗,给洪泉帮的甜头。
警匪合作,绝非好事。
手下告诉易艋,事发时易太太后来到场受了不小惊吓,易会长拒绝他们的人对易太太进行盘问。
易艋掉丢手里的烟蒂,双手插在口袋里说:“算了。易会长是不会让我们打扰他太太的。”
警察厅抓到了一个很关键的人物,叫做方小石。
方小石是个十三岁的少年,事发时他蹲在一个集装箱看台子上,一边吃瓜子一边看演讲。他是打发时间的,谁知道上面讲的什么东西。不经意间看到一个男人在东北方的一处货物堆积处的后面,他站那里一动不动好久,最后开了枪。
警察厅发出高价的悬赏令,方小石为了赚这笔钱主动给警察厅提供线索。
到了警察厅,方小石如实提供线索,将开枪人的穿着体征说了一遍。可是,他的说法和多位其他目击证人说的不同,并没有被警察厅采纳。
方小石气得出了警察厅就破口大骂,骂他们不分真假,养了一群糊涂警探。
这话几乎是同时传到了警察的耳朵里,他们将方小石抓回来,以辱骂警察的罪名扔进了看守监狱。方小石跪着求他们,表示自己错了,求他们放了自己。
然而并没有人理会一个小孩子的求救。他们只让方小石叫人保释,拿钱赎人。
可怜的方小石是孤儿,哪里有家人哪里有钱。
这些人敛财的手段,能逼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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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徽睡得并不安稳,做了一个千奇百怪的梦,梦里到处都是人影,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她翻了个身,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床边微黄的灯光。
外面已经明月高悬,锦徽从下午回来一直睡到了晚上。
她不知道现在是几点,不过易舷没有躺在旁边,想来时间还早。
锦徽睡不下去了,拿了一条披肩披在身上走出卧房。
客厅里灯光通明。
锦徽从栏杆向下看,看到躺在沙发上正揉着额头的易舷。
五号码头的事对宏鑫公司来说算不得打击,但是上南会的演讲活动在宏鑫的码头出的事,必然会引起一番舆论。
半个小时前,易舷在民报的朋友告诉他,宏鑫虽然与此事无关,但是提供码头的易舷与上南会之间却有了推不开的关系。
不站队、不参政的易舷,前有新覃军的羁绊,后与反对资本的上南会有牵连。
有人在逼他。
锦徽想,会是黎军吗?南边?亦或是现在风头也很猛的北方?
听到有人下楼的声音,易舷放下手看到锦徽已经走过来了。
他坐起来说:“我让人安排夜宵。”
“不饿。”
“嗯?”
锦徽笑了笑,为了不让易舷以为自己没有食欲,于是说:“我想吃谢元居的酥饼。”
正好丁叔早上买了最新鲜的,这会儿拿来吃正是最甜的时候。
易舷伸手,锦徽勾上他的手指,顺势坐在他的身边。她去抚平易舷眉宇间的皱起的眉头,发现自己好像很久没有仔细看易舷了。
他的样貌,较他们刚认识时更加成熟。原来是俊俏的面容,现在更多的是英俊,仅存的几分俏都没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一双眸子更加幽深,更让人看不到他眼底的深渊。
她的丈夫三十岁了。
锦徽想起今天下午的遭遇,忽然想到也许有一天易舷会比自己先离开这个世界,顿时心生一种强大的不安。
她抱住易舷,脑袋蹭着他的肩头,想把自己蹭进他的骨血里。
怀里香软的妻子撒着娇,易舷没有任何的抵抗力。
他将她圈在怀里问她:“怎么了?没睡好吗?”
“嗯。”锦徽的声音是从嗓子眼里发出来的,莫名的娇气委屈,“我吓到了。”
易舷轻抚她的脊背:“确实很危险,以后碰到这种场面,一定不要再去了。”
“我不想去的,可是你在那啊。”
“我有办法自保的。”
“情况那么突然,你能有什么办法。”
“但是你拿枪去,你会更危险。”
锦徽的呼吸停滞了一下。
她松开易舷,面对面看她,眼神稍微躲闪了一下,心虚道:“你知道了?”
锦徽是瞒着易舷做了一些事。
比如,自从杜隽出事后,她就一直偷偷携带秦煜送给自己的金色小手枪。
比如,她偷偷地让李彦帮自己配了子弹。
比如,靶场没有建设孤儿院之前,工厂试验子弹时,她暗地里练过几次枪。
她以前不敢告诉易舷,怕他说自己。现在他已经知道了,锦徽也就老实承认了。
易舷叹口气,其实他以前就知道。他只是认为杜隽出事和秦霹雳战死对锦徽的打击实在太大,她拿枪防身当作一种安全寄托也是挺好的。
但是他没想到,锦徽无论是什么时候都会拿这把小手枪。
这对她来说十分危险。
“万一走火了呢?”他问。
锦徽低头,手指在易舷的肩膀上胡乱地划来划去:“我让李彦检查过,小手枪的保险可安全了。”
“像是今天的情况,万一有坏人劫持你,反手掏了你的枪威胁你呢?”他又问。
锦徽勾住易舷的手指晃来晃去:“不是没发生嘛。”
“发生就晚了。”面对原则性的问题,易舷不吃锦徽撒娇这一套。
“哦。”锦徽答应得痛快。
易舷拨开胡乱挡在锦徽脸前的发丝,看她的眼神快溢出所有的温柔。
“别假装答应我。”他说。
锦徽舔了舔唇,更心虚了。
旁边的电话在这个时候响起,锦徽长舒出一口大气。
终于不用被易舷教育了。
易舷手臂长,一伸就拿起电话。
锦徽趁机要跑,易舷另一只手直接拦住她的腰,使她动弹不得。
“喂。”易舷接通电话。
锦徽想要挣开易舷,奈何他的力气太大,自己根本挣不开,只能老老实实地靠着他,无聊地望着两层楼高的天花板。
电话那边是警察,用毕恭毕敬的语气简单说明电话来意。大体意思是警察厅抓到一个孩子,他要求保释,提供了易太太的名字。
易舷看了一眼旁边的锦徽:“他叫什么名字?”
警察回答了“方小石”。
锦徽认得方小石,是孤儿院的孩子。上个月方小石想到沪中机械厂做工人,但是年纪还小,锦徽没留他做工人,让他跟着几个叔叔做接货送货的活计。
方小石需要保释,锦徽说什么也要去看看。
易舷陪她到警察厅,签署文件后,等方小石被释放。
可是左等右等都不见方小石出来,锦徽急了。易舷要求他们自己去牢里接人,值夜的警察不敢耽误,立刻将人引到后面的看守监狱中。
到了拘留方小石的这间根本不见方小石人,这回连警察都慌了,立刻叫人去寻人。
最后在另一间监狱里发现了方小石,方小石躺在地上,鼻青脸肿,被打的不成样子,连个声音都发不出来。锦徽看到的时候,几个壮硕的男人还在对他拳打脚踢,拿快被打死的他取乐。
“你们住手!”
女人的声音在阴冷潮湿的地方总是特别尖锐。
锦徽的脚步不稳,易舷迅速撑住她。
警察已经冲进去,拿着警棍驱赶施暴的男人们,将方小石从里面拯救出来。
易舷的手握紧锦徽的腰,眼神冰冷地扫视在场的所有警察:“我相信,警察厅会给我们夫妻二人一个说法。”
方小石浑身是伤。
值班的杭瑾给他换药出来,叹了一口气:“这是往死里打呀。”
锦徽说:“方小石平时是顽劣了一些,但是个懂事的孩子,绝对不会无缘无故被人打成这样的。”
杭瑾说:“他现在昏迷,具体的还要等他醒来之后再说。你和允谋先回去休息,这里有我呢。”
易舷也希望锦徽能够回家,白天她经历的太多没能好好休息,他不希望她因此劳累。
“警察厅那边我打过招呼了,胡厅长会调查这件事。”他说。
锦徽轻哼了一声:“信他我还不如信易艋呢。”
杭瑾闻言看了一眼易舷,易舷的表情没变,但咬紧的下颚线表达了他的不满。
锦徽意识到自己提到了不该提到的名字,她看向易舷。
“回家吧。”易舷拉紧锦徽身上的披肩,带她回去了。
次日,方小石苏醒之后,杭瑾打电话通知锦徽,还告诉锦徽警察厅来人了,来的正是易艋。
锦徽看了一眼正在穿长衫的易舷,易舷从镜子里看到锦徽在看他。
“我已经打电话通知了陈太太。”
言外之意,易舷并不想让锦徽与易艋走得太近。
锦徽哦一声,没有提自己想去医院的想法。
“今日我约见了上南会的邹正川,你要一起去看看吗?”易舷扣好最后一颗扣子。
锦徽随意一说:“我就不去了。”
“他也在慧文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