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漫无边际的熊熊烈火。
咚——房梁倒塌。
伴随着蒸腾的白雾和浓烈的黑烟,身着肮脏旧衣的男人全身被火灼烧,血肉模糊的双手抱着脸在地上打滚,发出凄厉的惨叫。
“小韵救我,小韵救我!”
快要被火海吞没,眼看焚烧成炭的男人向少女伸出滚烫且露出白骨的右手。
“小韵,救救爸爸,救救爸爸……”
向她伸出求助之手的男人,名叫朱喜军。
他还有另一个身份,少女的父亲。
平时动不动就对少女拳棍相加、恶语相向,在她成年后就巴不得将她如同猪羊卖给隔壁村素未谋面之人的父亲。
少女曾幻想过无数次男人的死状。
吃饭被噎死、上厕所不慎跌进蛆虫翻滚的厕所窒息而亡、摇摇欲坠的破房突然哪天轰然倒塌,将他砸死在肮脏漆黑的土炕上。
亦或者那根自少女记事起就一直陪伴在男人身旁的单拐突然折断,失去一只腿的男人,头颅磕在尖锐的桌角、石块上,暴毙而亡。
不管是哪种死亡方式都好,只要是意外,只要与她和他毫不相干就好……
“姐姐,我替你杀了他。”
废墟前站立着一瘦弱可爱的男孩,他转过头扬着稚嫩可爱帅气的面庞,盈盈笑着。
“姐姐,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打你了。”
“姐姐,你不想嫁给那个男人是不是?”
“姐姐,这是支教老师我送给我的书,我知道你最喜欢看书,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扯烂你的书,我们一起去外面上学好不好?”
男孩从怀里掏出一本几乎快要翻烂的《飘》,如同圣徒献上自己最宝贵的礼物。
每走一步,他脸上的笑意越发耀眼,直到与少女贴在一起。
十三岁男孩与十八岁少女身高相差不大,他与平时一样,用撒娇的口吻,几乎哀求着:“朱韵,跟我回家好不好?”
呼吸起伏严重的少女,全身僵直。
她睫毛微颤,男孩白皙稚嫩的脸庞上一直泛着笑,正如他往常撒娇时候一样,缓缓抱住她。
弟弟。
与少女相依为命七年的弟弟。
她那被禽兽父亲打了无数遍,却依然不愿改名字的弟弟。
在她十一岁那年,朱喜军花了八千块从人贩子手中买来的弟弟。
亲手杀了她禽兽父亲的弟弟。
“不……”少女艰难吐出一个字节。
男孩眼神迅速冷滞,白皙娇嫩的面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败溃烂。
少女惊恐地看着慢慢血肉模糊的男孩,她抱住他消瘦的的肩膀,哭出来:“严序,严序……”
“小朱老师,小朱老师!”吴倩楠拍了拍趴在对面办公桌上的人。
一个激灵,朱韵惊醒。
又是这该死的噩梦。
她缓缓坐直身体,揉着酸疼脖子,快速扫了一眼办公桌上的小闹钟——下午一点四十九分。
只睡了十分钟不到。
朱韵不由捏了捏眉心,重新拾起钢笔,很快从纠缠了她十年的噩梦的不适和悲怆中脱离出来,将注意力放在批改到一半的试卷上。
吴倩楠穿着白大褂,整理下午安全健康课的假人。
抬头看向办公桌对面清新可人的朱韵,她嘴角压制不住上翘:“小朱老师,我说你怎么昨天拒绝刘磊落的告白,原来心有所属。”
她与朱韵是先后来鹤川小学支教的老师,虽不是校友,大学却同属一个城市。
吴倩楠就读的是湘医科大,而朱韵毕业于师范大学。
吴倩楠清了清嗓子,伸出一只手,饰演电视剧中男女主分离时的桥段,夸张表演刚才朱韵的语气:“严序,严序……”
“小朱老师,什么时候带家属来溜溜场?昨天刘磊落被你拒绝后,周详可是乐开花,我瞅着他也没安什么好心,早晚也会找你表白。”
吴倩楠双手交叉撑在下巴上,叹了口气:“不过,小朱老师你来得太晚,我支教时间马上就要结束,否则就凭咱俩现在住同一个宿舍,这一年我得沾你多少光。”
梦中的少女早就褪去了青涩和土气,化为一支翘首沾露的百合,美丽优雅。
朱韵在数学试卷上打下72分,抬头瞪了眼这位戏精上身般的舍友兼同事:“小吴老师,怎么也这么喜欢八卦。”
“八卦是人的天性,尤其女人。”吴倩楠伸长脖子,看着朱韵笑嘻嘻,“小朱老师,严序是谁啊?能让你睡个午觉都魂牵梦绕的人难不成是男朋友?有没有照片?”
朱韵低头看试卷时愣了神,认真思忖她与严序的关系,总结成两个字:“亲戚。”
十年不联系,连联系方式都没有,谈何照片。
“切,糊弄鬼啊!你这可不是第一次说梦话叫什么严序……”吴倩楠撇嘴道,“亲戚?哪门子的亲戚会让你在梦里叫得如此痛彻心扉。”
痛彻心扉?
朱韵抬手捂住心脏的位置,这些年她试图忘掉的画面如奔腾的海啸朝她席卷而来。
即使她学会了憋气、自救,试图从泥泞中挣扎出来,可海啸中的泥沙无孔不入,全部积压在胸口左边的位置。
越来越满,越来越满。
轻轻按压,真的在隐隐作痛。
那些掩藏在心底的罪恶秘密,如同一根刺,不经意间地冒头扎一下她。
尽管朱韵每天都在默念朱喜君军罪有应得,他死一百遍都不足以赎清他的罪孽,可……
梦中那张稚嫩可爱的脸又浮现出来。
可,他不应该死在严序手中。
叮铃铃,上课铃声将朱韵从飘摇的思绪中解救出来。
吴倩楠抱着假人匆忙站起身,在办公室门口与朱韵分道扬镳前,还不忘丢下一句话:“别以为话题就这么转移了啊,放学咱们继续,除非……”
“支教讲座的演讲稿我帮你写,行了吧。”朱韵妥协道。
“一言为定!”
朱韵抱着教材课本,看着吴倩楠抱着假人风风火火地跑向楼梯口,轻笑摇头。
她侧头看向六月底西南白云万里的靛蓝天空,整理了下白色连衣裙,迈进小学二年级三班的教室。
朱韵离开脚下的土地后,以为以后再也不会回到贫穷落后、又充满着噩梦的地方。
可十年后,她为了躲马上从国外回来的男孩整理行囊,匆忙申请了支教名额,重新踏入故土。
一晃十年,男孩早就成为了男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