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序两根手指夹住金卡,朝朱韵晃了晃,眯着眼笑道:“我替你还给我哥,开公司的钱回国前我已经转给了合伙人,昨天扔给我爸的那张卡,其实,是给你的,姐。”
朱韵想到小时候的某些画面,低下头:“我有手有脚,自己能赚,我不要你的钱。”
“弟弟赚钱姐姐花,天经地义。”严序愧疚地挠了挠头,“不过我现在身无分文,需要你再养我一段时间,等公司步入正轨,姐姐就可以天天在家数钱。”
朱韵秀眉蹙起:“严序,我不想你为了我,和你爸闹僵。”
她真诚劝慰:“回家同你爸赔礼道歉吧,你被拐七年,又出国十年,他阴差阳错缺席了你人生的很多时光,他对你们之间的父子关系很没有安全感……”
想到昨晚严震东说的那句‘认贼作父’四个字,朱韵明白,严震东打心底痛恨她和朱喜军,他惶恐自己的亲生骨肉与自己疏离,反而亲近一个外人。
亲近的还是与人贩子沆瀣一气的买家之女。
“你爸为了你,把自己熬的老了十几岁。”朱韵拍了拍他严序的肩膀,“你爸真的很爱你……”
“你呢?”严序抬头,嗓音带着刚起床的沙哑和慵懒,“如果我爸让我永远不再见你……姐,你怎么办?”
朱韵愣住,有一瞬她竟然觉得他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
“你想多了,你爸怎么会不让你见我,他还能绑着你,把你囚禁起来吗?”朱韵微笑。
“万一他把我腿打折了呢?”严序一本正经地胡说。
“……”朱韵无语。
严序突然抱住她,脑袋贴在她的胸口,笑着承诺:“放心,爬我也会爬来找你。”
他胳膊上的肌肉硬实,勒得朱韵肋骨疼。
她正要推开他时,只听严序沉重道:“我没和我爸生气,是在气你……”
“姐,这十年你都是怎么过来的?”
十年前,一身狼狈的朱韵住进临江公寓。
十八年一直生活在昏暗破旧房子里的女孩,一夜之间拥有二百多平干净整洁、富丽堂皇的豪宅。
松软舒服的床榻,宽大、随时有热水的浴缸,上百个频道的电视,冰箱里琳琅满目的食材……
朱韵就像突然被人丢进一场迤逦虚幻的梦。
从落地窗边眺望湘市繁华市区和最美丽的璀璨夜景,跨江大桥宛如一道明亮的腰带,连接东西两区。
晚上可见城市霓虹闪烁,节假日江边经常表演盛大的烟花表演。
这是女孩做梦都梦不到的场景。
朱韵花了很长时间才摸索清家里所有电器的使用方法,然后是各种惊奇、幸福、感叹。
渐渐适应了梦幻生活后,紧接着,朱韵每天都在面对不同的家教老师。
朱韵从小渴望读书,可寨子里教育资源匮乏,加之,朱喜军担心她读书识字,向往外面的花花世界后,她就再也不受自己控制,于是朱喜军撕毁了朱韵所有的书本。
他要让她一辈子困在桃源寨,为他当牛做马,最后用朱韵换一笔丰厚的彩礼,才不枉费他在白素梅那个废物身上浪费的钱。
没有文化基础、语言不通和不知道如何与大城市的老师沟通,起初的朱韵学习很吃力。
每次老师脸上露出无奈表情,朱韵都气自己蠢笨,好几次都生出自暴自弃的负面情绪。
幸而严辞来看她时,他总能察觉到她藏起来的颓丧,然后耐心开导和鼓励,朱韵才一点点适应学习节奏。
考上大学前的那六年,朱韵几乎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学习,除了每个周末严辞带她去各种高档场所,朱韵每天在家啃书做题,疯狂汲取知识,没有任何交际圈。
这样她就不会有精力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朱喜军也好,严序也罢,最好统统忘掉。
朱韵庆幸并珍惜现有的学习机会,所以她不在意保姆阿姨对自己的冷嘲热讽,不在意保姆阿姨明知道她的饮食口味,却总是在每道菜里故意放糖。
更不在意每个喜气洋洋的春节新年,独自一人蹲坐在落地窗前,看着江边广场大屏幕上的倒计时和烟花表演发呆发愣到人潮散去。
考上大学,朱韵小心翼翼地提了第一个要求,她说想住校。
见严辞不经意蹙起的眉头,朱韵笑着改了口:“还是住公寓更方便些。”
于是,大学四年,每天司机接送朱韵上下学,严辞依然每周末定时出现,除了换了个学习的地方,朱韵的生活几乎没有改变,依然是一个人。
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书,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公寓发呆。
唯一改变的是,大学课程与之前高强度的学习节奏比,轻松很多,于是朱韵拥有了比较多放空大脑的时间。
上课期间,朱韵看着讲台上那张唾沫横飞的脸,时而愣住——宽大的公共教室突然变黑变暗,周围的同学消失,中年讲师的脸扭曲变幻,慢慢变成朱喜军,挥动手中的单拐,狰狞地辱骂她果然翅膀硬了,骂她即使坐在高楼大厦间依然改变不了,她是他朱喜军的种。
“朱韵,你以为从桃源寨逃出来,我就找不到你?”
“我是被严序那个坏种活活烧死,你竟然对自己的亲生父亲见死不救,我死不瞑目!”
“我会永远跟着你,直到你忏悔自己的罪过,亲自揭发严序这个杀人凶手!我要亲眼看着你和那个坏种彻底烂掉!”
朱韵冷笑:“阴魂不散……你放心,我不会让他毁在你这个烂人手里。”
掷地有声的自言自语突然打断课程,前后左右的同学都看向朱韵。
她回过神,若无其事地低下头,在书上随便勾画。
很快课堂重新响起老师的喋喋不休,无人在意小小的插曲。
同样的情况还发生过几次。
大三实习,朱韵配合消防员,组织学生消防演习时,见到模拟教室突发火情,朱韵在烟雾中又看到朱喜军那张被血肉模糊的脸,叫嚣着要拉着朱韵同归于尽。
朱韵怒火中烧,在没穿消防服的情况下,她疯了似的冲进教室。
待到她反应过来,消防员已经将她拉住,怒问朱韵在干什么。
那次后,朱韵意识到自己可能精神出现了问题,于是偷偷去看了心理科。
医生给出的诊断是重度抑郁加中度焦虑。
捏着诊断书,她颓废地闭眼沐浴在阳光里,心里两种念头疯狂撕扯。
阴影里像有双枯槁邪恶的手誓要将她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阳光洒金下像有无数细密跳动的精灵,在她耳畔告诉她,不要被心魔击垮。
无数个日日夜夜,朱韵在一次次重建、推倒、重建、推倒中爬了出来。
信念一旦确定,药物只是辅助作用。
她开始强迫自己出去跑步、晒太阳、尝试交朋友、阅读大量宗教和心理方面的书籍,复盘之前的人生,渐渐清晰后,抑郁焦虑的情况才有了好转。
只是噩梦从来没有断过。
直到大四临近毕业,知道严序要回国的消息,一直循规蹈矩的朱韵,没和严辞打招呼,简单收拾了行李,前往了鹤川镇支教。
朱韵的十年可以用几个字来概括:无趣,重复,单调,乏味可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