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杭抬起头,就看到一张让他忘了动作的面孔。
整个渝州,谁不知道这位曾经风光无两,却因得罪大人物被贬回原籍的状元郎沈钧安。
乐陵县本并不算渝州富庶的地方,可沈钧安上任后,大刀阔斧地整顿了侵占农田的官吏和商贾,又将陈年旧案重审,将县务治理的井井有条,百姓们对这位谪仙般的父母官感激涕零,越发卖力地回报。
短短两年间,乐陵县无论是田赋还是商税,都提升到让渝州知府啧啧惊叹的程度。
但下面的官员最会揣测圣意,他们明白皇帝把沈钧安外放为县令,就是想压着他不让他回京。所以这些数字在上报中就隐去了沈钧安的名字,成了整个渝州的政绩。
而此时沈钧安只穿七品官服,仔细看衣袖处已经被磨得发白,可他偏偏就能穿的矜贵无比,如清风朗月,徐徐落入人间。
崔杭觉得奇怪,明明自己是跪着,对方是站着,为何他不会觉得不自在,似乎在沈钧安面前做什么都是应当的。
这时花厅内,孟氏被周姨妈扶着站起,如同看见救星般大喊一声:“沈大人,你总算是来了!”
崔杭回过神来:自己竟然跪在这儿看沈钧安看傻了,这也太丢人了!
他连忙扶着门框站起,对上沈大人略显疑惑的眼神,尴尬地找补道:“咳,都怪这地儿太滑,差点就摔了一跤!”
沈钧安朝他点了点头便走进花厅,略为宽大的官服随笔挺的身姿摇动,令众人莫名觉得眼前都亮堂了几分。
按辈分,孟氏和周姨妈都是沈钧安的长辈,因此他仍然向两位行礼,然后便将目光投向了表妹崔辞青。
崔辞青跳湖后,崔家怕影响她的名声,左思右想没将这事给传出去,也没告诉给沈钧安。
可沈钧安还是知道了,表妹昏迷的那两日,他找到一位能妙手回春的郎中来崔家帮忙医治,可惜那位郎中也说崔家二姑娘回天无术,摇摇头便离开。
如今能见到她毫发无损的坐在这儿,沈钧安也替她觉得庆幸。
原本看一眼就准备挪开目光,毕竟这位表妹缠人的功夫了得,若不是崔家管事说府里出了不得了的命案,他也不会专程跑这一趟。
没想到这一眼竟让他看出些不对劲。
具体怎么不对劲他也说不出,就是觉得五官还是那个五官,可表妹整个人好像都有些微妙的不同。
于是沈钧安怀着疑惑又多看了几眼,许念也不示弱,笑眯眯回看过去。
两年不见,这位状元郎倒是比她记忆里越发养眼了。
其余众人原本等着沈大人开口问话,没想到两人就在这儿眉目传情起来:你看我,我看你,旁若无人,不亦乐乎。
崔承理脸色顿时很不好看,重重咳了声道:“沈大人,这是咱们崔家的家事,好像轮不到你们乐陵县府衙来管吧。”
崔家是渝州大族,他本人也是远近闻名的乡绅,沈钧安在他眼里不过是小小七品知县,叫一声沈大人就是给足他面子了。
沈钧安淡淡扫了他一眼,道:“崔家死了人、报了官就是官府的事,我身为父母官,自然不能不管。”
他这话语气不重,但扫过去的那一眼却让崔承理莫名心惊。
忍不住瞪了眼自家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怎么都是在县衙做官的,气势上差了这么多!
而沈钧安让跟在门外的文吏和捕快进来,两人往这儿一站,花厅里的气氛堪比公堂,让一屋子都乖乖闭了嘴。
这时沈钧安才问道:“报案的人说:府里死了个下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崔家姐妹还没开口,崔明抢先答道:“死的是二姑娘的贴身丫鬟秋月。二姑娘说她被人收买把自己推进湖里差点淹死,据说还有一份秋月亲自认下的供词,大人一看便知。”
崔怀嫣听的心下一跳:妹妹手里真的有什么供词吗?如果是情急之下乱说的,这群人怎么会罢休。
而崔杭接口道:“可我明明听说,堂妹是因为沈大人才跳的湖,是不是啊?”
他说着看向周婉儿的方向,周婉儿正盯着沈钧安眼神发直,一听到这句问话,脱口而出道:“正是如此,姨母此前就是和我们这么说的。”
然后她看见孟氏责备的目光,说错话般缩着脖子不敢出声。
崔承理眼珠转了转,道:“没错啊,咱们听到的消息,都是说二姑娘因为沈大人不愿娶她才跳湖,怎么现在她一醒,就成了有人要害她呢。”
崔承学连声附和道:“偏偏这个害她的丫鬟还死了,死无对证啊!谁知道是真有人唆使,还是二姑娘逼迫她这么说的。”
几人一唱一和,摆明想说二姑娘觉得因情自杀太丢人,醒来就把黑锅甩到贴身丫鬟身上,还逼自家丫鬟去死。
崔怀嫣气得不行,正准备同这群人大吵一架,却看见妹妹坐在那儿不发一言,默默垂泪。
沈钧安自然也注意到了那边的动静,不自觉放柔了语气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既然报了官,现在可以全说出来。”
许念抬起泪眼往崔家人身上一扫,然后在众目期盼之下缓缓开口:“我不敢说……”
崔家叔侄快被她气死了:刚才不是还说得挺溜的,乱泼脏水的时候也没见她怕。
而沈钧安皱眉问道:“为何不敢?可是有谁对你说了什么?”
而许念缓缓站起身,垂着头到沈钧安身旁,不发一言、羽睫轻颤,让一滴泪精准落在他手背上。
这滴泪让沈钧安无来由地心尖一烫,抬眸与她对视一眼,突然从这双眼里看出一种久远熟悉感。
他还在晃神时,许念已经拿出一张纸递过去,弯腰靠近他道:“这份证词,我能只给表哥一人看。”
沈钧安看着手里那张纸,神情变了变,再抬头对上表妹那双无辜的杏眸,突然很轻地笑了声。
那纸上写的是是郎中开的药方,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