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府,深夜。
床榻之上,裴桓予面色惨白,昏迷不醒。
宿檀玉撩开帘帐,静静地坐在床侧,望着他。
这个少年时期,曾被同父异母兄长万般磋磨,却仍不减野性和生机的男人,此刻憔悴得不像话。
他裸露的上半身被白绸带包扎着,完美的腰身曲线多了残缺,贲张的肌肉上,是旧年的伤痕。
而腰侧两条浅浅的沟壑则往下延伸,至白色的下裤。
宿檀玉忍不住伸出手,去轻柔地触碰那曾经的伤痕,温凉的手指一划即过。
最后落在男人的眉间,她小心翼翼地替他整理了垂落的发丝,却没注意到男人的胸膛起伏不定,而被她触碰过的地方……微微一颤。
她轻声说道:“我刚才去验了尸,就是几个时辰前还活生生的苏时章,他是咬舌自尽,剩下的半截舌头痉挛后缩,窒息而亡。
自我记事起,死亡就伴随着我,我见过了无数具尸体,就连我母妃也死在我的怀里。
我一直都在失去,就连卫琢,也不是记忆的样子了。我很难过,仿佛一座高山压在我的头顶,还在不断地增加重量,这些我都习惯了。
我只是怕,害怕有一日躺在那里的尸体,会是你。你不要命,但是我却不想让你死。”
她温热的泪水一滴一滴地打在裴桓予的脸颊上,刺得他心底一阵阵地发疼,却又听见她道:“你应该走出去,想法子去接纳新的人。
这样你就会发现每个小娘子都有值得欣赏的地方,而不是偏执地喜欢我这样一个糟糕的人。你要变得正常一点。”
她低低地哭泣着,随后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
裴桓予睁开眼,侧过脸看向门外,见她轻手轻脚地将门关好,又回过神来,蹙眉思考着。
所以……她拒绝他的理由,是他不正常?
这个疑问,直到萧一来向他禀告苏家一案的处理结果时,他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萧一,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正常吗?”
才吐出“苏家”两个字的萧一,顿时有些茫然。
燕京城里,骂司主是疯狗的人多了去了,司主怎么现在突然在意起这个问题?
好在他经过了萧五多日的荼毒,灵光一闪猜测道:“您是为了公主吧?”
裴桓予不吭声,眼睛却眨也不眨地望着他,求知若渴。
萧一当即会意,委婉地说道:“司主,小娘子胆子都很小的,大多喜欢温柔体贴的郎君,过着安安稳稳的日子。”
像司主这样,一上来就大开大合,一股子逼良为娼的气势,很容易吓到人的。
裴桓予的眉蹙得很紧,有些不信地问道:“她会喜欢这样的男子?真的吗?”
若不是他逼得紧,她恐怕早就利用完他之后,就逃之夭夭了吧?
萧一回想起,宿檀玉那张即便在验尸时,也依旧冷若冰霜的脸,不由得也有些迟疑。
永安长公主确实不是一般的小娘子,寻常的法子不一定能对她奏效。
“这”,他有些为难地说道,“属下实在不知,现在这些小娘子的想法,都很难让人捉摸,只能徐徐图之。”
裴桓予沉思了片刻,叹了口气,放弃了向萧一寻求帮助的想法,转而说道:“苏家怎么了?”
萧一松了口气,赶紧接话道:“陛下念在苏大善人多年来勤勤恳恳的份上,只判了抄家流放。他们以后虽没有好日子过,但总算保住了一条性命。
不过……刚听人传来消息,苏美仙想见公主一面。”
裴桓予冷了脸,问道:“消息告诉她了?”
“还没有”,萧一敏锐地察觉到裴桓予的脸色不对,立刻解释道,“苏美仙毕竟是要犯,且又遭了罪。公主冒然去见她,并不安全。”
裴桓予略一颔首,挥退了萧一,起身穿好了衣裳。
与其让宿檀玉去见他,不如他亲自去见,也省了她再被人算计。
关押重犯的牢狱环境并不大好,潮湿的稻草以及咯吱咯吱钻来钻去的老鼠。
苏美仙正躺倒在稻草上,裙摆上是大团大团发黑的血迹,双目无神。
“檀……”
她听见有人的脚步声,连忙翻身坐起,却在瞥见来人的瞬间,住了口。
“怎么会是你?”
她狐疑地问,很快眉梢眼角都露出了了然的笑意,又有一丝微讽,说道:“你还真的是很喜欢她啊,只可惜她似乎不太领情呢,从未考虑过你的处境。”
裴桓予注视着她,并不理会她的这个问题,而是问道:“你是怎么逼苏时章毒杀楚子谦的?为什么要逼他杀人?”
他真的很不理解,同样是亲眼被对方目睹过极为不堪的一面,为什么苏美仙就能够让苏时章爱上她,心甘情愿地为她顶罪呢?
难道他的手段,还不如苏美仙来得高明?
苏美仙眯了眯眼,突然笑出声来,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沁出了,又被她抬手擦去。
“他自以为爱我,以为让我嫁给楚子谦,就是为我好了。结果却被我发现,他还是在嫉妒着的。
我每一次跟楚子谦亲密,都会让他痛彻心扉。紧接着我又装作柔顺温婉的模样,任凭楚子谦如何,我都依着他,还故意挑着他对我越发不堪。
阿兄他看在眼里,便对我说起楚子谦的不是。我有意装作爱他至深的模样,没想到阿兄却恼了。
他真是恼得好啊!”
苏美仙脸上的表情极为怪异,再次回想起苏时章对她的质问:“他拿了你的镯子去卖,又去青楼里吃酒,你竟然还肯原谅他?”
她是怎么回答的呢?
“阿兄,男人不都这个样嘛。况且子谦都答应我,成亲后不纳妾了。他喜欢喝花酒,我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出嫁从夫,女子不都是这样过的吗?”
回想起往事,苏美仙的眼中爱恨交织,又道:“他终于忍不住了,他说他爱我,他愿意照顾我一辈子。
于是我让他证明给我看,我要他杀了楚子谦,我就是要让他成为一个跟我一样的杀人犯!我要让他再也不能光风霁月地活在白日里!
我恨他,我恨他将我卷入了十二律!我恨他让我遭遇了不堪,凭什么他还能像救苦救难的菩萨一样出现在我面前,拯救我?凭什么?他怎么敢怜悯我?
我这样肮脏,这样被人糟践,不都是他害的吗?就是他害的,我现在身子才会这样坏,坏得连孩子都保不住……”
她握住木栏的手脱力,整个人都慢慢滑下去,瘫坐在地面,却还在喃喃自语:“我恨他……我恨他……我爱他……”
许久之后,她朝裴桓予看过去,伸出手来,说道:“阿兄死了,那枚玉坠也没有用了。你让檀娘过来,让她把玉坠还给我。”
裴桓予默然片刻后,松手将玉坠摔落在她的面前,瞥见她手忙脚乱地去捡了,又如获至宝地贴在胸前。
他随即头也不回地走出牢房,静立了片刻,就有人过来禀报:“司主,犯人苏美仙撞墙自尽了。”
裴桓予淡淡地答道:“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