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中火成燎原之势,恶魔般将一切吞噬,只有一双双手或急切或温柔地将他推开。
他在死人堆里藏了几天几夜,而附近是一片荒凉,没有任何东西足以裹腹的时候,他就尝到了人肉的味道。
那是他死去亲人的味道。
他爬出来的时候,独自一人站在被烧得焦黑的土地上,心里是前所未有的恨。
“阿兄,阿兄,你陪我出去玩儿,好不好?”
粉雕玉琢的小娘子,抬起一张胖乎乎的脸,正殷切地看向他。
“阿兄,阿兄……”
卫琢从黑暗中惊醒过来,目光沉沉地望着虚空。
那件素色兰花缠枝的小衣,还放在他枕边,隐隐飘来丝丝缕缕的幽香。
剧烈起伏的胸膛慢慢恢复了平静,他才恍然发觉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主子,您可是有事要吩咐?”
在外守夜的婢女快步进来,垂首低眉地跪在地上,静候他的吩咐。
卫琢掀开帘子,只着里衣,赤脚下地。
他仔细端详着面前女子的面容。
她垂着头,只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以及纤细的脖颈,眉如远山,是极清媚的长相。
他记起他上个月醉了酒,之后便有人自作主张地选了很多女人送过来。
全是清冷的模样,十八般才艺样样俱全,必要的时候也能变成荡妇。
“抬头。”
他漫不经心地说着,而那女子在一瞬间露出惊喜的笑容,含羞带怯地抬起了头。
卫琢霎那间蹙起了眉。
“真丑啊!”
他感叹道,俯身用手掐住了丫鬟的脖颈。
咔嚓一声,丫鬟惊喜的笑容还未来得及消散,就僵在了脸上,软软倒下。
卫琢跨过了尸体,坐在桌边倒了杯凉茶,沉思着轻扣桌面。
该怎么让裴桓予难受呢?
怎么样才能除掉他,换回檀娘跟自己相依为命的状态呢?
真可惜呀!
他摇头轻叹,现在他还真的没有办法把檀娘夺过来。
不是做不到,而是不划算。
他是要活着跟她相守,而不是死了再同她相依。
暂且……就先把她放在裴桓予的身边吧。
反正,也只是暂且寄存而已。
转眼间坠兔收光,天色渐渐亮起。
宿檀玉正琢磨着,要如何接近李念奴,很快就有人来寻她。
在从下人口中听说陆拂华的名字后,她看了裴桓予一眼,说道:“你昨夜曾提及,李念奴跟十二律及吴江或有些关系。我不好打草惊蛇,不如就借旁人的手去寻他。”
刚好陆拂华找来。
如此凑巧的事情,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裴桓予不以为意,平静地说道:“你想去就去。”
他不再在乎宿檀玉跟陆拂华见面。
手下败将而已,不值得他花费那么多心神。
宿檀玉敏感地瞥向他,问道:“你今日……”
裴桓予面不改色地说道:“我今日要进宫一趟,有些事要办。”
宿檀玉有些不信,但裴桓予不与她同行也是件好事。
陆拂华近日来诸事不顺,说话尖酸刻薄的许多。
即便裴桓予难得大度一回,也挡不住陆拂华擅自挑事。
只是当宿檀玉同陆拂华乘车出行时,还是碰到了意外。
“马车内,可是陆首辅家的陆公子?”
这明显是女子的声音,不卑不亢的,嗓音清亮。
西梁的男女大防并不重,然而诸多女子还是以婉约为美。
燕京城中,很少听见这样的声音。
陆拂华一怔,同宿檀玉对视一眼,说道:“我不认识她。”
他掀开帘子,往外看去,本来带有一丝薄怒的脸,却在触及那女子面容时,转为了惊骇。
宿檀玉察觉到不妥,上前一看,却见正张臂拦车的那个女子,约莫十四五岁左右。
她生了一双凌厉的凤眼,鼻梁高挺,红唇不点而朱,极为明艳大气。
即便身着布裙,发髻也只是用一根素银簪子粗粗挽住了,仍旧不减坚韧蓬勃的气势和生命力。
宿檀玉不曾见过这样的小娘子,却隐隐觉得她脸颊的弧度似曾相识。
她忍不住看了一阵,目光再转到陆拂华脸上时,忽然恍然大悟。
这小娘子,竟是跟陆拂华有几分相像!
正当她思索间,陆拂华已然跳下马车,向那女子走去。
未等他开口,她便主动开口说道:“小女子陆初,广陵人士,还有三月便该行及笄礼。此行千里来到燕京,是为了寻亲的。”
陆拂华有些艰涩地说道:“你同家母的样貌,几乎一模一样。”
“是。”
陆初相当坦然地应了下来,又道:“如果我没有寻错人的话,你应当是我的兄长。”
陆拂华一时之间,有些说不出话来。
陆首辅曾在广陵任职,后因剿匪有功,才被调到了燕京城,从此走上了平步青云之路。
而在离开广陵,前往燕京赴任的途中,残余的匪徒前来寻仇。
虽有惊无险,但怀胎九月的陆母却因此提前发动,在附近的村落中生下了一个女婴,又因女婴体弱,在村中多逗留了几日。
陆泱越长越大,但她的样貌与府中陆家人完全不同,性情却讨喜得紧。
看似天真烂漫,实则惯会哄人开心的,就连宿婉凝那般古怪的性子,都不免对她多了两分真心。
更别提一心只当她是亲生女儿的陆母。
她那么乖巧听话,将陆母从村女到首辅夫人后产生的不安感,全然抚平,十成十地满足了陆母的控制欲。
连陆母为了能让陆家父子仕途顺利,而竭力促成的亲事,也懂事地答应了下来。
她对这门亲事的态度,相当淡然,以至于陆母都开始忐忑不安,特意在晚饭时节,当着父子两人的面问:“阿泱,今儿一早江家上门提亲,你只说让为娘替你做主。旁的事情,娘都可以为你做决定,但这是你的终身大事,总要你自个儿满意才好。”
陆母轻言细语地说着,不时还伸出手轻柔地整理着陆泱的衣襟,又道:“因此,娘给了你一整天的时间。你现在考虑得怎么样了?”
陆泱垂下头,只露出一个小小的发旋。
她踌躇了一会儿,不安地揉紧了衣角,问道:“那娘呢?娘对他满意吗?”
陆母笑了起来,笑容里是说不出的慈爱。
“娘自然是满意的。论才学,论家世,江令舟都是一等一的好。而他的父亲是吏部侍郎,在朝堂上多次替你爹说过话的,政见相同。”
“这结亲啊,可不是男欢女爱那么简单,结的是两姓之好。真要只顾着爱来爱去,迟早都要因为柴米油盐酱醋茶而耗费空的。”
陆泱的手指不动了,声音小小的,沉默了片刻,却抬起头一笑:“阿泱愿意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