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中一时间诡异的沉默下来,剩下摸不着头脑的老格里奥。
他只听明白了有奥康的担保为柯林作证,万万想不到,关键在于柯林含糊提到的贵客。
他看看柯林,又看看赛夏,不知道柯林这一面之词,何以有这么大的魔力。欲要开口延请奥康神父作证,化解双方的矛盾。
赛夏却不如柯林预想般知难而退,又发难道:
“哼,有奥康神父的担保,我就暂时相信你不是暗害我儿子的凶手。”
“但是,一周之前,我手下的一个账房会计,也是被人刺杀,你们至今都没有找出凶手,这又该怎么解释?”
外表魁梧而内心狡诈的老黑熊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我现在有合理理由怀疑,城中存在不法分子,想针对议员的家族开展一系列不名誉的谋杀。我要求你们尽快将凶手抓捕归案,否则,就等着我把你们的渎职事实,捅到议长阁下那儿去吧。”
说罢,他头也不回走出停尸间。
下面的人马立刻动手,不知道从哪,找出副担架,前呼后拥地把莱斯基的尸体带走了。
刚跟进来的哈德逊见状,不由低声骂道:“还让我们查案,尸体都带回去了,验伤的时间也没有,这怎么查。”
柯林也有同样的感受,不过人家毕竟是父子,举动无可指摘。
被赛夏晾在一边的老格里奥,却像是看出他的心思,嗤笑道:
“这该死的老家伙,别的不多,儿子可是最多了。死了一个,绝对不至于这么大动干戈。”
他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
“这家伙,就是借着这件事,找我麻烦,找治安卫所麻烦!”
柯林一听,知道戏肉来了,于是接着他的话茬问道:
“您是认为,这其中另有黑幕吗?”
“这老家伙,最近天天在议会上说治安卫所花的预算太多了,要削减一部分挪到市政工程上面。”
“当大家伙都是傻子,不知道他和阿勒芒派,从市政工程中能分到多少的好处?”
“【莱茵兰已经少见的老派粗口】,他要如愿以偿,我偏让他什么都捞不到。孚日城治安卫队副队长,柯林·希斯!”
“到!”闻言,柯林下意识地肃立,报到。
老格里奥重重地拍在他的肩膀上,直叫他浑身都快散架了,但他还是忍住痛楚直直地站着。
“我命令你,在七天里破获这两桩案子。办得好,今天你迟到怠工的账就一笔勾销。做不到,我亲自提着你去上城议会谢罪。”
老格里奥有些苍老的面容上,浮现出精明强干的神态。
他深深看了柯林一眼,给柯林下达了一个堪称艰难的任务,便转身离去,留下柯林与哈德逊在房间里面面相觑。
对这个任务,柯林倒是早有心理准备。莱斯基的死虽然解决了他今后可能惹上的麻烦,但他是被人谋杀的,违反了孚日城里不得谋杀上城贵族的法律。
而维护法律,是他的天职。
正如那个梦境中所揭示的一样。
就在这时,他突然想到什么,往房间深处走去。
那里,还停着一具中年男尸。
“这家伙,就是那头老黑熊说的账房会计吧?”
“我记得死了四五天了还没人认领,幸好现在是冬天,尸体腐烂得没那么快,才没把这家伙扔到乱葬岗里。”
柯林查看起死者身上的伤口,心脏的位置同样有着刺目的剑痕。
哈德逊应声答道:“是啊,这人名声太臭了,半个愿意来给他下葬的都没有,毕竟他死后连身上的钱都被混混洗劫一空了。”
虽说停尸房中的气味并不好闻,经过连番讯问的柯林只感到疲累,干脆坐到了一张空床上。
他挥挥手,让哈德逊过来,有气无力地说道:
“行,既然你比较了解,再跟我仔细说说这两件案子的前后经过吧。”
这时,一个高大健壮,肤色略黑的青年男子走了进来。
正是柯林的另一个心腹手下,马库斯。
闻言,他当即说道:“黑手哈森的尸体是我发现运回来的,比较了解,我来说吧。”
柯林不置可否,他便接着说了下去。
“哈森·尼德,说是账房先生,其实就是赛夏家族在下城区的高利贷讨债人。”
“在下城区不说是人人喊打,至少也是人见人厌。”
“五天前的上午,有人报告巴德宁街道那边死了人,我正好在附近巡逻,接收了他的尸体。”
“到场的时候,发现他已经被路过的混混扒了个干净。之后,尸体就一直停放在卫所里,没人认领。”
“如果不是考虑到这家伙披着层上城区贵族的皮,我都想把他扔掉了,省得过两天发臭。赛夏家族看起来也不怎么在乎这个人。”
柯林抬了抬下巴:“你都听到了?”
马库斯苦笑道:“今早赛夏阁下过来兴师问罪的时候,格里奥队长见到您不在,大发雷霆,打发我们两个分头去找您。我因此晚了一步回到卫所。但也是老远就听到格里奥队长那大嗓门了。”
“那我来补充一下……莱斯基?应该是叫这个名字吧?我来说一下莱斯基案的情况吧,这个可比天杀的催债人严重多了。”
出声的是哈德逊,柯林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今早五点,卫所还没正式开门的时候,有人报告下城区死了个贵族。我昨天值夜班到早上,就赶紧带着人去犯罪现场收拾尸体。”
“尸体刚抬到卫所,我刚刚检查了没多久,老黑熊和格里奥队长,就接连赶到卫所了。”
“犯罪现场和检查尸体有什么收获?现在我们只剩一条白布了,可是全靠你的发现检获了。”
办案期限沉甸甸地压在肩头,柯林仍有心情开玩笑,反倒让哈德逊松了口气——看来,柯林大哥还是有信心完成任务的。
他回答道:“尸体被发现在巴德宁大街上,准确的说,应该是大街上被害人的马车车厢里。到达现场时,我们只发现了莱斯基躺在车厢里,没有了呼吸。同行的应该还有马车夫,目前不知所踪。马也走失了,只剩下无法单独移动的车厢。”
“根据对莱斯基尸体的检查,我初步判断,他死亡的时间应该在昨天午夜十二点之前。车厢中没有打斗的痕迹,他仰倒的姿势很像是没有防备,就被一击得手。衣服内外都沾染了血迹,车厢地板上也沾了一点。袖口有一道大片的血迹,离伤口处较远,初步推测是凶手用他的领口擦拭了凶器的血迹。”
“奇怪的是,车厢中所有财物都没有丢失,包括挂在车厢木壁上的随身佩剑。赛夏家族的人已经把马车开走了,我们也没法做进一步的检查。”
柯林颔首,问道:“马车和尸体是什么时候被发现的?”
“按照我对下城区那帮亡命之徒的了解,只要马车停在那两个小时不动,总有不怕死的会上马车一探究竟的。”
“我是刚过七点钟接到报案的。当时来报案的是一个住在那条街上的太太,她说她五点起床的时候就看见车停在那了。一开始也没人敢动,怕惹得贵族老爷不高兴了。直到出太阳后行人逐渐多起来,马车把狭窄的道路占了大半,她受不了才来报案的。”
“她来的时候花了多久?”
“我说不清,也没问她。这位太太可不像我们年轻力壮,考虑到进上城区接受盘查的时间,走过来怎么也得二十分钟吧。”
安托万大教堂的报时钟声恰好响起,洪亮的声音,即便在上城区也能听得清楚。
敲了九下,意味着现在是上午九点。
等钟声过去,柯林心里也有了定数。
站起身来,干脆利落地分配任务:“既然有了点情报,那就该干活了。赛夏那边就不要去了,自讨没趣,他们估计也懒得跟我们泥腿子废话。哈德逊,马库斯,你们两带上几个兄弟,去询问一下报案人与当事人,还有周边街道的目击者,做个……”
他下意识想说做个笔录,却突然想起在这个中世纪的自治城市里,刑侦程序还没有发展到这一步。
况且,哈德逊用尽毕生所学也不认得十个字,可谓标准的文盲,有心也无力。
反倒是马库斯还算认点字,但也帮不上太多忙。
要是有空,真得教他们写字,虽然自己也没学会多久......
“做好记录,回来向我汇报。我到奥康神父家里拜访一趟,看看能不能从管家和马车夫那里调查一下,莱斯基家车夫的情况。”
“现在,最有嫌疑的应该就是这个马车夫了。对了,那个黑手哈森,这几天的调查情况也整理好,我回来再看。”
两人齐声应下,跟着柯林一起走出房间。
柯林顾不上吃早饭——这个时代大多数人也还没有吃早餐的习惯,以及条件——对着卫所里的镜子,稍微整理了一下仪容,直接往奥康神父家那边去了。
到达的时候,奥康神父已经去教堂了,并不在家,昨天见到的男管家,也跟着一起去了。
出来迎接的,是柯林更为熟悉的居家女仆,卢莎夫人。
她见到柯林,显得很惊讶。
“早上好,柯林。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到了,奥康神父阁下没跟我说你要来做书记员的工作啊?”
“不是的,卢莎夫人。我今天来是有任务在身。”
柯林简要地说明了原委,委婉提到了莱斯基死亡的事实。这位善心的夫人,就叫惊愕和怜悯震的全身发抖。柯林不得不扶住她,才不至于摔倒。
“上帝啊,昨天我才见到莱斯基先生呢,他是最早到的一位。没想到就过了一天,就被残忍的凶手害了性命。”
卢莎缓了好一会,平复完心情,才继续说道:“神父大人不喜欢坐马车,所以是由园丁吉姆先生兼顾下马厩的活儿。兴许他知道些什么,能帮助您找到凶手,您随我来吧。”
跟着卢莎,柯林再次来到了昨天上课的庭院,园丁吉姆正在庭院中修剪花枝。见到柯林,这个颇为风趣的小老头,还笑着对他脱帽致意。柯林会心一笑,客客气气地跟他说明来由。
听罢,园丁吉姆不假思索地说:“昨天莱斯基先生到的时候,我正在马厩干点杂活。”
“那个马车夫来了马厩之后,因为没什么人,我就主动跟他攀谈起来,聊了好一会儿。怎么看,他也不像是会杀害莱斯基先生的凶徒啊?”
“这位马车夫叫什么名字?”
“他说他叫皮尔森,前几年从赫尔曼那边逃难过来。他小时候养过马,才能在这边找到这么好的营生,给贵族老爷拉马车哩。”
一个外地人,能给上城区那帮多疑善变的贵族拉马车?难道是另有缘故?
柯林心下疑惑,还没来得及问,急性子的卢莎夫人先开了口:
“老吉姆,你确定是外地人?这样的好活计,咱们住了几十年的本地人也得很有关系才找到的。”
“不然,我家那位早就托关系去给卡尔议长当马马车夫了,早不在工坊里面苦干了,议长阁下还是我丈夫舅舅的外祖父呢!”
卢莎夫人言语之间颇有点嫉妒,柯林十分理解:
在下城区开的工场干活,一个月可能也就赚到两个银冠。
但要是能给上城区的老爷们当家庭马夫,算上全包的食宿和老爷的赏赐,一个月至少能有一枚金龙入账。
闻言,吉姆回忆了一下,有点不确定地说:“他……他好像是汉诺森人。他们汉诺森人在外乡最团结了。他就是全靠在本地的同乡帮派上下疏通,经过同在赛夏老爷家服侍的熟人介绍,才能捞到这份好工作的。”
“哎呀呀,那些成天打架的混混帮派,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本事。老吉姆,你一定又在胡乱吹牛呢。”
“人命关天,我怎么敢欺瞒治安队长,我记得他就是这么说的好不好。”吉姆无奈,自己是爱吹牛谈天,但也知道轻重缓急,涉及到凶手,他可不敢乱说。
“对了,他说的法洛兰语一股子低地口音,我听半天才听得懂,跟对岸那边的兰道人说的完全不一样。应该就是汉诺森人没错了,这我能确定。”
汉诺森,同乡,帮派。
可真是熟悉的词汇,柯林也反应过来了。
由汉诺森人组成的帮派,他当然知道,就叫作汉诺森帮,也有人管他们叫马齿帮,得名于汉诺森远近闻名的骏马。
除了养马骑马,汉诺森还因为团结和坚韧而为外人所排斥,诞生过最好的骑兵军团,被称为“皇帝的马鞭”。
早年,这个帮派远不如码头帮和血契会出名。
因为本来沦落在外的汉诺森人就不多,大多数汉诺森人只愿意留在家乡。
但这些年,来到孚日城的汉诺森人却是为数不少,不知是何缘故。
孚日的汉诺森帮,虽然团结却也排外,强龙不压地头蛇,始终给本地帮派打压得抬不起头。至少,在柯林就任治安卫所之前是这样的。
没想到,在短短的时间内,汉诺森帮悄悄壮大到了,能渗透进上城区的地步。
“那他倒是算挺健谈的,在汉诺森人里面。”柯林说道。
“可不是嘛,柯林先生。我说十句,他回我一句,在汉诺森人里面确实是健谈的了。”
老吉姆的打趣,惹得卢莎太太微笑起来。
门铃忽然响起,卢莎本来谈兴正浓,闻声急匆匆地去开门了。
“呀,兴许是神父大人回来了,我可还没准备好午餐呢,今天神父大人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柯林朝老园丁点点头,不急不忙地跟着卢莎的脚步,打算跟神父汇报一下这件事。
上辈子学法的潜意识告诉他,这不会是一件简单的下克上案子。即便他的研究生方向是民商法。
卢莎太太拉开屋门,映入眼帘的却不是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