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阅完血契会送来的资料,柯林揉了揉额头,第二天熹微的晨曦,已经热烈地跳进小房间里,光芒四溢。
虽然有点饿了,但他现在没有半点心情吃饭。
还真像他们总结的一样,除了都是本地人,失踪者基本没什么相似点。
他甚至连案卷材料的真实性和严谨性都没法质疑,血契会移交过来的复本,都是用弗兰德斯质量上佳的羊皮纸,堆了足足有几十张。
而且内容详实又精炼,即便他们开始关注失踪案也没比柯林早多少,大概就在四五天前。
他们哪儿找来那么多识文断字的人来写卷宗!
就连柯林自己,也是这段时间跟着奥康神父上修辞课和文法课,才好好扩展了写作词汇量。
血契会这次是真的下了血本了,柯林不禁感叹,同时也对老牌帮会的雄厚实力,刷新了原本的认识。
正在头疼的时候,大门口远远传来马库斯的声音:“柯林队长,我们给你带了面包!”
柯林走出房间,与马库斯撞个正着。马库斯手里提着白面包,见柯林在口袋里翻找,顿时变了脸色:“柯林队长,就一个面包,您不用给我拿钱的。”
“得了,马库斯,我可不是李维科那样的人,让你垫钱我可做不到。”
柯林从囊中里掏出几枚铜鹰,强行把饭钱塞到马库斯口袋,才从他手里接过面包,随意啃了两口。
“哈德逊那小子呢?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在这呢队长!”哈德逊忽然从角落里冒头,倒给柯林吓了一跳,恨铁不成钢地说道:“说了多少次了,不要老是待在角落里面。叫人看见,准以为你是喜欢玩刺杀的撒丁人。”
哈德逊嘿嘿笑道:“下城区的帮派不都喜欢这样吗,撒丁人的把戏确实好用。”他突然想起一件事,连忙转换话题:“对了,队长,半小时前血契会的人又来传话了,说我们可以去受害者的住所看一看。他们都已经安排好了。”
柯林闻言,当即狼吞虎咽吃完了手中的面包。
“怎么不早点跟我说?走,现在就走,正好都吃完饭了。”
哈德逊陪笑着,连忙跟上柯林:“我这不是,看您关在房间里看案件的材料,就没敢打扰您。”感觉气氛尴尬,哈德逊又问道:“要不要骑马过去?”
柯林摇摇头:“当然是走过去,哈德逊你啊,下城区还是去得太少。我们先过去贫民窟,那边可没有马厩,道路又窄,分出一个人来也不好看住几匹马。”
哈德逊虽然是某位贵族的私生子,没继承权才被送来治安卫队,但到底从小住在上城区,跟多数卫队成员下城区的出身格格不入。
柯林有心提点一下他,说道:“有空你也多去下城区逛逛,熟悉一下那边的路,单单记得来我家的路可不够。”
说到这,他又回想起一件事。
“不过,咱们这么多下城区出身的兄弟,就没人知道这次的失踪案?”
这话是对着马库斯说的,马库斯会意,也慎重回应。
“其实我们有察觉一点,但下城区毕竟不是我们主要管辖的范围,闲暇聊天时会说一说,但也不会专门上报。”
边说边走,已经到了城门关卡,卫兵知道今天的大动静,靠治安卫所这边的城门直接拉了起来,痛快地给他们放行。
孚日城的风向是西北风,越往西南边的码头区走,越能清晰闻到空气中的鱼腥味,听见码头工人装货卸货的嘈杂号子。因此,后来建成的上城区位于上风口,便于权贵们远离当初发家起势的腥臭。
即便时间已经步入十一月,河谷地的气候仍是温暖。
温暖的海洋水汽从北海跋山涉水而来,驻足停留在孚日山脉,造就了莱茵河这条不冻河,哺育出莱茵兰第一大港口城市孚日城。
当他们来到贫民窟靠近码头区这一侧,远远就能看见码头上群聚的风帆,那是适于内河航运的改良型柯克船,兼有少量伊比利亚特色的卡拉维尔船。
这个时间段,男人们多半在码头上装卸干活,留在家里的只有女人和孩子。
兴许是这两天走的路程着实不少,柯林深吸一口气,把腰腿的酸痛屏在脑后,看向面前破破烂烂的木板门。
资料上显示,这是多位受害者的共同住处。
几个不同的家庭为了省钱,一起住在这种,专门为贫穷市民提供的双层联排住宅。
有时候不到百来方的一层,竟能住下七户人家,挤下二三十号人。
哈德逊轻轻敲了三下门,开门的是个体格瘦弱的青年,看到他们露出惊慌中带着尴尬的神色。
“抱歉,忘了在门口等着你们……这是我的失职。”
原来他是码头帮派来接待的。柯林倒不以为意,摆摆手领着众人进屋。
一进门就是小的可怜的客厅,柯林愣是没见到厨房在哪,只见到一口年纪大概比他还大的锅堆在杂物堆上,不知道多久没有用过。
青年带着他们小心地,小心地穿过这些垃圾,像是士兵越过战场。
某间房间的房门斜斜开着,低沉嘶哑的声音从中传出:“是治安卫队的贵族大人们到了吗?阿维安娜,快去把先生们带进来。”
一个小小的身影从房间中窜出来,与柯林撞个满怀。
柯林将小女孩扶稳,和蔼地问道:“阿维安娜小姐,你没撞着哪儿吧?”
小女孩怯生生地看向他,大眼睛里噙满泪水。几个小伙子瞧着,心都要化了。
哈德逊莽撞地探头探脑,看到房间里破旧的木板床,一个女人佝偻着坐在上面,盖着一张洗的发白的毯子,应是阿维安娜的母亲。
女人循着声音的方向,转过面来,惶惶不安地说道:“阿维安娜,你做了什么?快向尊贵的先生们道歉!”
看清她的脸后,柯林一时失语。
他捕捉到了一个可能,愕然地看向青年。
面对柯林的目光,青年只是颓然低下头,叹气道:
“罗斯多夫人得知罗斯多先生与儿子失踪的消息,伤心过度哭瞎了双眼,只剩下一点点视力。丢了洗衣服的工作,在小阿维安娜的帮助下替人缝补衣服,勉强度日。”
于是众人将目光投向坐在床上的身影,看见一双眼翳重重的双眼,悲伤的浸洗确已夺取她的视力。
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青年们沉重的呼吸声。大家都明白,两个家庭的顶梁柱相继倒塌,对她们是多大的打击。
难言的心绪堵在胸口。
无论在下城区多少次目见这般的悲剧,每一次走近总能给他的心口砸下一记重锤。
前现代的悲剧不比现代新鲜,人命却要轻贱得多,而柯林作为现代人的记忆始终令他没法坦然接受。
柯林没来由的想起,以前在下城区偶然听见的,吟游诗人的悲歌表演:
“命运啊,你为何只在穷苦者的身上演出悲剧!你已经夺走了她的亲人,现在还要夺走她的希望吗?”
一片悲哀的沉寂中,罗斯多夫人开口打碎了沉默,语气甚至有些从容:“不用太过同情我,先生们。有码头帮的好小伙子接济我们,总能渡过难关的……”
说着说着,她的声调又变得凄凉而低沉:“只要,只要你们能发发善心,替苦命的洗衣妇找回我那可怜的丈夫和孩子……”
小阿维安娜终于是忍不住,扑到母亲怀里嚎啕大哭,抽泣着说道:“妈妈,不要哭了。爸爸和哥哥一定能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他们答应过我的!”
哈德逊鲜少见过这些悲剧,一时竟也落下泪来。
他抹掉眼泪,以绝难见到的庄严神色说道:“我们当然会帮您找到他们的,罗斯多夫人,阿维安娜小姐。噢,看在救主的份上!”
柯林默然,他的承诺放在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