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金龙被拇指高高弹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足足能承载三口之家半个月人吃马嚼的花费,在空中翻滚了几圈,落到手心之中。
等待酒馆倒酒的间隙,柯林拿起刀叉,将盘子上最后一根血肠切成两段,叉起来蘸满酱汁,往嘴里一送一咬,饱满的汁液便在嘴中爆开。
烟熏血肠,好吃!
现在是正午时分,酒馆刚一开门,就迎来这唯一一位不顾礼仪,大吃大嚼的顾客。
而坐落于上城区的酒馆,自然是不接待等闲的平凡客人,见柯林如此年轻,吃起饭来却像个饿死鬼,侍者一面擦着酒杯,一面在心里思虑着这位面生的客人是何身份。
吃饱喝足的柯林,不顾侍者探询的眼神,眼神涣散,微微瘫坐在椅子上,享受着难得的片刻休憩时光。
躺在唯一一张带靠背的椅子上,柯林休息了好一会儿,才感到自己又活了过来。
他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中的金龙,久久凝视着它上面的图案,若有所思。
之前的推断,并不符合三段论的形式。
【阿勒芒连环杀人案的凶手故意隐藏行迹】和【赫尔曼帝国派出的人手故意隐藏行迹】,都不能直接充当大前提,没法完成一个有效的三段论推理。
纯粹以逻辑来论证,自己投以怀疑的两个对象,只能说在“行踪成谜”这一点上有着共性,暂时还没发现其他更多的共同点。
也就没法证明,二者是同一人的结论。
若是真找到布雷斯,跟他说出自己这个经不起推敲的猜想,只怕会让对方笑掉大牙。
还不如先来酒馆填饱肚子,继续完善一下自己异想天开的猜测,给赫尔曼的自相残杀,找出个过得去的理论。
在这个时代,也只有酒馆兼有着餐馆的功能。刚好,现在关注自己的人太多,白天几乎没人的小酒馆也符合柯林的需求,能有效地排除一些窥视者。
但他的心中仍然有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预感。
柯林举起酒杯,抿着边缘喝了一口。腥辣的液体滚过喉咙,是码头工人最爱的,廉价而暴烈的味道。
慢慢放下酒杯,他再次勾起手指,将金龙高高弹起,在心底做出一个不抱期望的占卜。
“如果我的猜想方向正确,龙纹图案朝上。”
“如果我的猜想方向错误,龙纹图案朝下。”
闲极无聊,又隐含希冀的抛硬币游戏。
金龙在空中急速地翻滚,几乎要转出残影,捉摸不定的命运在其上随之漂浮。
然后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不紧不慢地探出,将这枚或者关系到柯林命运的金龙,毫不客气地抓在手中。
柯林目光一凝,看向这只手的主人。
他本来以为是想要跟自己开玩笑的男侍者,移开目光定睛一看,却是一个浑身裹在黑袍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的陌生人。
“你是谁?”
陌生人将手掌朝下放在桌上,扣住金龙,没让柯林看见占卜结果的形貌。
命运就在他人一掌之间。
带着不祥意味的黑色布帛在眼前晃动,某个可怖的想法闪过脑海。
那天皮尔森说过的话再次浮现在耳边,柯林后背渗出冷汗,心脏扑通扑通狂跳。
难道说......
即便是在跟布雷斯杀得难解难分的时候,柯林也没像现在这样紧张过。
他捏住酒杯,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不被眼前的黑袍人发现端倪。
“你认识我?”
“怎么会不认识呢,柯林队长?”
黑袍人森然一笑。
“孚日城里,这几天,你的名字可是早就传遍了上层社会,哪怕是没落商人最不受重视的儿子,也知道有个狠角色当街杀掉了治安卫所的副队长。”
“我估计谁也不会想到,现在全城关注的焦点,居然一个人在白天的酒馆里喝闷酒。”
“至于你的问题嘛,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看你一个人喝酒这么无趣,还不如跟我一起喝一杯。”
黑袍人信誓旦旦说是偶遇,柯林对此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信。
但柯林心里那个恐怖的猜想,顽强地萦绕在脑海中。
他不得不虚与委蛇,警惕地与黑袍人保持距离。
“很遗憾,我并不这么认为。自斟自饮,才是自娱自乐的最好方式。一起喝酒的话,还是免了吧。”
“当然,如果你是想喝酒却没钱,却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话,我可以请你喝一杯,而不必这么拐弯抹角。”
黑袍人俯身坐下,对柯林话中礼貌的拒绝之意恍若未闻,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绷紧的手臂。
“那么,我就谢过你的好意了,就用我手里的这枚,属于你的金龙付账吧。”
“不得不说,你真是个有趣的人。不想跟我喝酒,却还是愿意请我。有趣,有趣。”
柯林心说,你要真的是那个杀手,现在一杯酒就能打发你,我求之不得。
不打自来的陌生人,稍微偏过头,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招呼了男侍者过来点酒,才又继续接着说道:
“其实我很认同你说的话。自斟自饮,才是自娱自乐的最好方式。”
“但这仅限于等不来一个好的酒伴。如果对方是个庸人,我倒宁愿自个喝酒。上一次,不是这家,在另一家酒馆,我就被一个莽汉烦得要死。来了这家位置上好的酒馆,才算喝出一点之前喝酒的滋味。”
“孚日城上城区,确实有点东西!”
柯林道:“我的感想跟你差不多。”
黑袍人不以为忤,哈哈大笑起来,柯林也勉强挤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同时,他在心底缜密分析着,自己还打不打得过面前的这个凶人。
被那条龙“侵入”的梦境,打乱了他回风来之国补给的打算——哪怕能回去,短短两天产生的魂质也于事无补,只是杯水车薪罢了。
因此,柯林现在,超凡战力完全是大打折扣的状态,状态奇差。
身上的伤口还在愈合,更没有足够的魂质展开法域,唯一能用出来的,暂时就只有自己的双重血脉恩赐。
如此突兀地对上这个深不可测,疑似幕后黑手的神秘人,柯林属实有点心里没底。
假设对方就是自己猜测的真凶。
就以凶手藏木于林的城府智计,销声匿迹的潜伏技巧,会这么的主动,跟一个白天在酒馆里喝酒的可疑人物搭话吗?
必然是有所图谋!
只是,信息太少,柯林连对方的真实身份都不敢断定,又怎么能猜得出对方所思所想。
为今之计,只能是先跟对方周旋,尽量别暴露自己的意图。
他如是想着,缓和了口气,随口问道:
“所以,那个想跟你喝酒的莽汉,最终跟你一块喝了吗。”
“不不不,这位慷慨的先生。他对我,可完全没有像我对你一样友善。”
“至于那场并不令人愉快的酒局,以及那个醉醺醺的莽汉,它的最终结果嘛......”
“相信我,你是不会乐意知道的。”
说话间,男招侍毕恭毕敬地端着盘子走到圆桌边,插在两人中间,将一大杯放在黑袍人面前,不着痕迹地扫过两个男人。
侍者认得这位出手慷慨,却行为古怪的客人。
这段时间,热爱穿着黑袍的他经常来酒馆喝酒,一个人白天这样的穿着喝酒,想不记得也是很难。但侍者从来没见过这位客人,会主动跟别人一起喝,不免也对柯林的身份有些好奇。
他拿眼瞧了柯林一眼,见柯林正发着呆,五官虽然俊美,却是神游天外,看上去不像有什么过人之处的样子。
浑然不知,柯林其实在想,黑袍人什么时候付的钱。
那一枚本属于自己的金龙,此刻已经消失不见,大概率是换成了自己眼前这杯上好的陈酿。
但恐怖之处在于,柯林完全不知道,也没看见黑袍人是什么时候拿走的它,心下越发忌惮。
他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试图掩饰内心的紧张。
黑袍人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喝下大半杯酒,这回,轮到他发问了:
“这是对岸兰道的麦酒吧,有能力花一枚金龙请我喝酒,你自己居然喝这种下等人和码头苦力才爱喝的劣酒。”
“不然呢?我总不能点葡萄酒吧——没人会在酒馆里喝葡萄酒,淡得跟鹰岛那群臭烘烘的贱民挤出来的牛奶一样,一点味道没有。”
黑袍人面具之下的脸动了一动,嗤笑一声,举起酒杯挪到柯林眼前。
杯中深红色的液体有如鲜血,没有一丝泡沫。透过酒杯,黑袍人的眼眸也被染成血红。
“瞧吧,朋友。伊比利亚出产的好东西,加泰尔的血酒,一旦放得太久就会变苦。在东边,也只有孚日城才喝得到。”
“要不是为着这杯好酒,我可不会天天上这家酒馆来。”
“小伙子,你还年轻,大把的青春年华等着你去享受,没必要现在就喝些这么苦的东西。还是来尝一尝真正的好酒吧。”
黑袍人随意招手,男侍者会意,又端上来一杯加泰尔血酒。
柯林鼻子里呼出一口气,不情不愿地接过,心中暗骂。
老东西,还不是用着我的钱买单,说得这么好听,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在请我喝酒呢。
要不是自己现在状态不对,柯林高低得将对面这家伙揍得失去反抗能力,带回治安卫所好好审问。
想是这么想,身体却是诚实地举起酒杯,与黑袍人的酒杯碰在一起。
觥筹交错间,鲜红血酒在杯中微微荡漾,被二人同时饮下,莫名地像恶魔聚会啜饮人血。
好辣!好冲!
柯林差点没被呛死。
喝下去的液体滚过喉咙,即刻化身岩浆在身体内畅通无阻地奔流,比之柯林刚刚喝下的兰道劣质麦酒,度数高了不是一点半点。
但开头的冲击过后,一阵奇异的香气从胃部深处荡开,带着刺痛的舒爽直冲天灵盖。
堪称余味无穷。
缓过劲来,柯林由衷赞叹:
“确实是好酒!”
“没错。”
“加泰尔人夸口,他们的血酒是拿异教徒的血酿出来的。如果他们没说谎,就不奇怪他们为什么要打收复失地战争了。”
“你对伊比利亚的历史很了解啊,你是从那边过来的?”
柯林装模作样地开口问道。
黑袍人微笑着否认:“我以为我的赫尔曼口音很明显了。”
“我也以为,没有人会在孚日城主动说出这件事。”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黑袍人不以为然。
“现在莱茵兰,甚至赫尔曼内部,竟然有一种奇怪的风气,莫名其妙,就是认为法洛兰比赫尔曼要高贵、优雅。”
“学讲法语都成了一种风气,甚至以讲赫尔曼语为耻。你客客气气,好声好气跟他们讲道理,他们的法语有赫尔曼的地方口音,还会反过来冲你生气。”
他冷笑一声,藏不住话中的轻蔑之意。
“但赫尔曼在莱茵兰统治过的时间,可不比法洛兰短多少。何况洛林人自己,也是讲高地那边的赫尔曼语。跟法洛兰结了个婚,攀附上了吕西安这棵大树,就数典忘祖,带着整片莱茵兰学起法洛兰语来了。”
“话说回来,你会说赫尔曼语吗?”
“也许不会。”柯林用赫尔曼语说道,惹得黑袍人开怀大笑起来。
“很好很好。年轻人都能像你一样的话,莱茵兰就不至于堕落至此了。”
他们喝得很愉快。
黑袍人是这么觉得的。
愉快到他几乎要忘了,他本来打算怎么对付柯林的。
他正准备收拾心情办正事,就在此时,黑袍人拧紧眉头,闪过一丝不快之意。
自己在那人身上布下的后手被触发了,代表着远方来信。
上头的谕令,怎么偏偏在这时候?
可惜了,事有轻重缓急。他本来还想着,跟这个印象不错的后起之秀,一边喝酒,一边好好聊聊的——在设法炮制他之前。
“跟你喝的很愉快,但我现在得走了。希望你能记住,莱茵兰跟赫尔曼的血缘,就像今天这杯酒一样深厚。”
“世事无常,谁也说不准,哪一天,孚日城就会回到赫尔曼帝国的怀抱。”
他提起酒杯,一口气将剩下的加泰尔血酒一饮而尽,随后霍然起身,将一枚金龙拍在桌子上,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瘫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目睹着黑袍人远去,柯林这才惊觉,自己的后背已经渗满冷汗。
他突然有种冲动,同样站起身来,大步走到门边,想看看他去了哪里。
门外空空荡荡,哪还有黑袍人的身影。他就这样光明正大地,以最吸引眼球的装束,悄无声息消失巷陌之间。
柯林的眼神逐渐变得迷茫和不解。
自己站在门口,是在等谁吗?
突然想不起来了。
他晃了晃脑袋,不再多想,走回桌边,继续品尝着自己点的加泰尔血酒。
目光顺势看向自己放在桌边的金龙。
纹章正面朝上,阿西塞尔的巨龙愤怒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