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那就这么说定了。”布鲁托道。
“到了决战的那一天,一旦刺杀的号角吹响,我们负责保护所有参战者的安全,对我们的国王陛下造成有效杀伤,你们只需要在一旁掠阵就好。”
“不,我信不过你们。在流浪者负责保护好安全的前提下,我们也要加入对祂的围猎进攻。”
见格劳秀斯的头颅沉重而缓慢地垂落,布鲁托嘴角泛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上钩了。
他就是要让格劳秀斯,心甘情愿地承担起攻坚的任务。这个任务,也只有来自理型界之外的术师们能够完成。
事到如今,谈判桌上,胜利的天平向布鲁托一方不可阻挡地倾斜下去。
他们的优势实在是太大了。
尽管后面没有怎么说话,柯林仍然看清了这一点。
从头到尾听完了双方的谈判,柯林对事情的来龙去脉总算有了基本了解。
刚才他遭遇的黑潮袭击,其实不是突如其来的诡异现象,在之前也发生过不少。
在极其遥远的过去,久到连格劳秀斯也不知道任何痕迹,流浪者和术师甚至彼此联合,共同抵御黑潮【死影】的袭击。
与此同时,国王完全有抗衡黑潮中阴影生命的力量,他脑后的日芒光环就是明证,它既然分有了国王的力量,就证明国王完全能够压制和消灭它们。
现在看来,王国内的各大势力也是各有心思,术师目前的自保形势非常严峻。
不过,他还有几个问题想不明白。
一是双方为什么都认定国王已经发狂。二是国王是怎么与黑潮抗衡的。三是流浪者拿出来抵抗黑潮入侵的替代方案,会是什么。
但这些问题在当下的重要性,都赶不上柯林的最后一个问题。
按布鲁托的说法,他不在乎他们王国特使的身份,只是要求弗兰德斯术师在最终决战时,不站在流浪者的对立面就好。那他为什么还要这么迫切地拉来格劳秀斯谈合作?
如果术师真的无关紧要,柯林毫不怀疑,布鲁托会任由黑潮碾碎他们,他就是这样的人。
布鲁托,一定隐瞒了至关重要的信息,足以让术师一方无限抬高要求的信息。
再想一想流浪者的最终目的,柯林若有所悟。
正当格劳秀斯眉头紧锁,缄口不言的时候,柯林站了出来,突兀地抛下一句话。
“老师,先别急着答应。”
他没用灵魂传讯,而是直接发声提醒。格劳秀斯精神一振,知道柯林是说给自己,更是说给对面听的。
果不其然,布鲁托立即变得不耐烦起来:“区区后辈,就在这听着就好,是让你来观摩的,不是让你来做决定的!”
他冷哼一声,狠狠剐了柯林一眼,心里却有些不安,很快又被轻蔑盖过。
“刚才谈判的时候他就一直插嘴,现在又妄想在最后的时刻干扰我们,浪费宝贵的时间,认识不到这是愚蠢又幼稚的行径。格劳秀斯,我不得不说,你收徒弟的眼光真是一般。”
“但我看你的眼光绝对很准。”
柯林反讽道。
布鲁托的表现让他越发确认对方心里有鬼。
“你真正想等到的条件,其实是由我们来完成对国王的主力进攻!老师主动要求承担,反而正中了你的下怀。”
“弑君的疯狂念头,一旦开始就不会停止。如果术师的力量真如你所说,不会影响战局,那在遥远的过去,你们直接自行刺杀国王不就行了吗?”
“道理很简单,你们和国王,某种意义上来说都是原住民,在理型界的原住民。哪怕你们自认是风来之国的流浪者,真正的家乡远在别处,并不改变你们是纯粹灵魂的事实。”
他的目光投向布鲁托的腰间,那里系着一根迄今为止他见过最精美的翎羽,洁白的羽毛上闪着金灿灿的光辉,与自己的日芒有种莫名的相似,似乎出自同根同源。
“风之子掌握着属于风的力量,你们则穿戴甲胄,使用羽刃战斗,这些不过是风来之国的出产,想要刺杀足以压制黑潮的国王,简直是痴心妄想。”
柯林冷酷地说道:“无论使用哪一种武器,哪一种力量,都不可能伤到国王半点,哪怕你们所有人全部出动也是一样。”
“只有我们术师,你们看不起的【外乡人】,才能够使用我们自己的力量,独属于我们自己,又独立于理型界,对国王造成真正的威胁!”
说出最后一句话,他的双眼炯炯有神,带着看破一切的气势瞪向布鲁托。
如同那个年轻冲动的检察官重新回到了法庭,凛然站立,面对确信有罪的被告,以苍白的正义念完了亲自写就的起诉书。
一气呵成,酣畅淋漓。
被告人,你还有什么话可以辩解?
“你这家伙!”
布鲁托的神采一下子泄掉,心里却涌出一股暴起杀人的冲动,几乎就要拔出羽刃指向柯林。
格劳秀斯也反应过来,自己差点着了对方的套了,要不是柯林旁观者清,还指不定会吃什么亏。他不善地盯着布鲁托的腰间,法域展开到极致,随时预备对方的暴起袭击。
既然对方直到最后还在算计自己,大不了就当场谈崩,从他们的核心腹地杀出去罢了。
深陷绝地然后杀出重围,是除了法学研究以外,他最擅长的本事。
石室中变得剑拔弩张,就连远远站在门口的卫兵,也意识到气氛不对,握紧了手中的武器,只等待一声令下,就驱逐这两个不受欢迎的王国特使。
就在这时,柯林忽然又开口,说出了两人都意想不到的话。
“两位,也先别急着开打。我还有几个问题没想明白,不如直接拿出来大大方方地讨论,想明白了也不迟。”
紧张的氛围顿时消散了些,他便将自己的三个疑问尽数道出。
格劳秀斯还没来得及说话,布鲁托反倒先开口了,声音中满是疲惫。
“这三个问题问得不错,本质上,它们的原因本质是一样的。那就是,国王的力量和神智都在一起衰退。”
“祂正在变得疯狂。并且,祂不想让任何臣民,也就是我们知道这一点。主君的疯狂会令人恐惧,这有利于统治,但主君的衰弱无力,将导向完全相反的结果。”
“不久之前,在王宫脚下掀起的巨大风暴,相信你们能猜出来,这是国王有意为之——只有祂能掀起那等级别的风暴,原因就是祂不想任何人靠近王宫。那样一来,所有人都会轻易目睹祂的疯狂与衰弱。”
“那段时间,天空上挂着的太阳,不过是祂造出来的投影,祂的本体其实躲在王宫休息,寻找着解决问题的方法。”
柯林一边听着,一边在心里回忆国王的言行举止,不由有些认同对方的推断。
国王的疯言疯语,确实称得上怪异。但是......
“你们怎么就确定,国王的力量同样在衰退?”
格劳秀斯解答了他的疑问。
“因为国王才是抵御黑潮的真正支柱。”
“黑潮一直潜伏在国境之外,意图入侵,是国王散发的光辉将它们阻挡在外,阳光停留在通天铜表外三万七千尺,铸就界碑,为黑潮定下不可逾越的国境线,被称为【晨昏边界】。”
没有走到通天铜表之外极远处,亲眼见过晨昏边界的人,很难想象那番战斗的景象。
柯林之前以为风来之国没有黑夜,只有无穷无尽的白天,其实是错误的。不眠的黑夜一直停在国境线外,向着这个国度磨刀霍霍。
当然,更多人并没有能够靠近晨昏边界的实力,偶尔逸散过边界的小规模黑潮,也不是一般人能对付的。
“两者的力量此消彼长。黑潮能侵入国境之内的领土,肆意扩张,代表了黑潮的力量正在增强,也就说明国王陛下的力量正在衰退。只是……”
格劳秀斯没有说下去,柯林仍然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只是——国王这次衰退得格外严重,导致此次黑潮的规模将会前所未见。
布鲁托长叹一声:“国王陛下与黑潮抗衡了多久的岁月,没有人知道。唯一能确定的是,祂战斗得太久了,理智濒临毁灭的边缘,已经肩负不起抵御黑潮的职责了。”
他的叹息在密室里回荡,让人意识到这里是多么的渺小,风来之国是多么的广大。光辉照不进这间狭小的密室,只有风在石头里呜咽。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光辉正在收缩,被席卷而来的黑潮,打得节节败退。
“因此,风来之国必须要有一位新的国王,站出来播洒光辉。唯有太阳的光辉,才能抵御永无止境的黑潮侵略。”
“这个新的国王会是谁呢?有点难猜测啊。”柯林撇嘴笑笑,极尽讥讽地说道。
“我绝对不会让你得逞,取而代之当上新国王。落在你的统治之下,我们这些外乡人,怕是昨天刚打赢了老国王,明天就没有活路了吧。”
“不。”布鲁托忽然站起身来,语调是前所未见的真诚。
“我不会当这个新国王。风来之国里,也没人能成为新的太阳。”
“我们需要祂,我们渴求祂,我们追随祂,我们永远不会成为祂。经受着黑潮长久侵蚀的精神,掌握着俯瞰众生的权与力,捱过这一切,才有足以成为国王的人格。我们之中,没人能有这般强大的人格,即便是国王自己也不行,祂的疯狂与毁灭,或许就在一念之间。”
“但我们又确实需要一颗太阳,来对抗黑潮的入侵。因为只有光辉是阴影的对手。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能战胜光。这句话还是我多年之前从你们那里听来的。”
“这话其实说的很对,我们确实需要太阳高高在上的保护,又担心祂的理智与人格滑向疯狂。这是不可解的矛盾,只能由不可能的解法来解决——”
布鲁托说着,上身渐渐前倾,一点一滴逼近柯林面前,停在他身前三寸。
柯林能清晰地看见,近在咫尺的老人表情平静,浑浊的眼珠复归清澈,仿佛回光返照一般。
然后,布鲁托的皱纹开始扭曲,不亚于国王的癫狂之态,毫无保留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酝酿了无数年的想法在他脑海里生根发芽,酿出绚烂的毒浆,而他甘于饮下这致命而甜美的毒药。
“谋杀掉有人格的太阳,重新塑造一个没有人格的太阳,没有理智,没有人格,也就不会担心祂的疯狂。这就是伟大的,崭新的太阳王的新生。”
“这就是我们刺杀国王,同时抵御黑潮的方法。在太阳升起之前,风来之国将迎来亘古未有的日落。”
诸事已定,布鲁托坦然说出停留在思绪中的全盘计划。
简短有力,却像是从深不见底的瓦伦斯谷走出,来自深渊的阴冷让风也停止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