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柯林回到了那种浑浑沌沌的状态。
认识你自己的箴言化作盘旋向上的阶梯,意识拾级而上,思绪顺流而下,他似乎有所明悟,但更多的是茫然:
首先,我是谁?
这个问题,他曾经想过,也回答过,但远远不够。
他曾经叫作吕治,现在叫柯林,而这些指代他的名字,在这一刻都变得遥远而陌生。
他充满好奇,带着满心疑惑试着在心底默念,无论说出哪个,都如同呼唤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他真的曾经写下过这些名字吗?
在试卷上,在合同上,在一份份文书上,他麻木地签字,不明白这个名字与自己有何关系。
于是对面的人影说道:“签好名字的话,就把申请书交给我吧。”
他仍然沉浸在思绪之中,闻言机械地伸手,把取录申请书递给年长的检察官,他当助理时的师父。
师父扶了扶眼镜,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叹气道:
“都走到这一步了,怎么是一副不上心的样子。吕治,现在还有机会,我最后问你一次,你确定不想再在检察院工作下去了吗?心理上的困难总是可以克服的,我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能理解你,也愿意帮助你。”
“退一步讲,你也是知道规定的,离职之后两年内,不能在辖区从事法律职业。最近的任职回避,抓的还是很严的,你工作过,应该也清楚。”
吕治才从刚刚的恍惚中回过神来,露出清澈的微笑。
“谢谢师父这些天的照顾,不过,我已经下定决心了。况且……”
他转过身,从包里拿出写有他名字的录取通知书,展示给惊讶而又欣慰的检察官:“我做好了计划,就用这几年去读一个研究生,去看一看民商法的风景。”
......
“诶,所以你放弃了当检察官助理,跑来读研了?换我选的话,感觉检察官也很不错,起码比一年几百件案子的基层法院轻松多了。”
两个人漫步在学校的林荫道上,落叶铺了一地,踩在上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同学的一番话,倒也勾起了他的回忆。
“是的,其实检察院的工作确实不算很繁重,主要是我不太适合吧。”
“可以问问为什么吗?我也有点想毕业去考检察院,经济犯罪也需要我们学民商法的嘛。”
同学半开玩笑地说道。
“起因是我跟着检察官师父办的一件案子。”吕治回忆道。“当时我陪着师父去讯问被告人。我主要是去学习的,顺便给师父当翻译,因为被告人只会说本地方言,而师父是外地人。”
“我现在还记得,被告人是一个小老头,整个人黑黑瘦瘦的,非常胆怯,口音又很重,我都有点听不懂。”
“师父因为听不太懂,哪怕有我在翻译,也显得很不耐烦。”
“他的事情其实只是,抓了田鸡,拿到市场上去卖。就涉嫌危害珍贵野生动物,被起诉了。师父问他要不要认罪认罚,他也完全不能理解。”
“田鸡居然也算保护动物吗,这我还真不知道。”同学咂舌。
吕治微微低头,垂下眼睛。
“我也是第一次知道。那时候我就在想,这样一个人,他可以理解什么是认罪认罚吗,他有机会知道抓田鸡是犯罪要坐牢的吗?”
“法律没有错,但被告人也谈不上主观有多大的罪过。我想了很久,才明白普法是社会的责任,法律自身是没法承担这样的责任的。”
心中的迷茫和法律的责任,孰轻孰重?
他不知道。
“这是我第一次跟一个具体的案子,师父把量刑建议书交给我写,但我坐在那里无从下笔。”
“我第一次清晰地明白,自己的想法有可能影响和决定别人的自由乃至生命,自己肩上的担子是如此的沉重。”
“所以,我后来觉得大概民商领域更适合我,至少我不用再被刑事审判中沉重的道德责任感压垮。”
吕治自嘲道:“大概这就是逃避可耻但有用吧。”
“要我说,你就是想太多了。”
同学不以为意。
“咱们只是司法程序中的一颗螺丝钉,认真做好自己的职责,在能力范围内做到最好,对得起当事人就行了。”
吕治没再搭话,出神地望着身旁的紫荆树,有风吹过,粉白色的紫荆轻轻落在他蓬松的头发上。
暮春时节,他的脚步突然一阵浮乱。
......
身体摇摇欲坠,倚着墙,柯林才勉强没有倒下。
咬着牙,左手捂住大腿上深可见骨的伤口,虽然很痛,但绝对不能出声,让那该死的家伙发现。
事与愿违,拐角处一个高大的人影不疾不徐地走出来,把他的去路完全堵死。
他摇摇头,嘴角一点一点地勾起,从微笑逐渐变为狞笑。
“想逃,你想逃又能逃到哪去,柯林小子?”
柯林面无表情,说出的话却近乎哀求:
“到底怎么样你才肯放过我?”
“本来你年纪也快到了,帮会里正考虑提拔你去当看场子的打手。可你今天闹了这一出,嘿,只能看我心情处置你了。”
打手满意地注视着柯林,欣赏他的表情由希望变为绝望,玩弄他人向来是他的恶趣味爱好。
教堂的钟声响起,打手侧耳倾听,心中盘算着时间不早了,就把这个小子打得半死吧,还要注意别伤着手脚,还得要他上街偷钱。
念头转动间,他一步步逼近退无可退的柯林。
“现在,老老实实把身上的钱给我,我可是知道你们这些小扒手,最会藏钱。”
“你自己选,猜猜交多少钱我下手会轻一点,哈哈哈哈哈!”
打手嚣张的大笑,居高临下盯着身材矮小的柯林。
柯林依然面无表情,但紧张的掏钱动作已经出卖了他内心的紧张。
他翻遍全身,只找出两枚银冠和十几枚铜鹰,战战兢兢地伸出左手,鲜血从伤口流出,痛得他面容扭曲。
“我,我就只有这些了。”
“就这么点!磨磨唧唧的,还不快拿来。”
打手满脸横肉抽搐,不耐烦地伸出手去拿钱,打定主意要把这小子打个皮开肉绽,就是这一不留神,他没有发现自己与柯林的距离已经相当危险。
还未成熟的身子前倾,左手一抖,精准地将两枚银冠弹飞,撞入打手的双眼。
趁打手吃痛又失去视力,柯林从口袋中掏出匕首,双手紧握,斜着向上捅去,凶狠地插进打手脖颈!
花光积蓄的利器锋利无匹,在打手脖子里一拧一搅,动脉喷薄而出的鲜血便浇了柯林满头满脸,状若疯魔。
砰的一声,打手垂死的身体沉重地倒下,头颅与躯干之间只剩下一层薄皮连接。
柯林愣愣地看着自己第一次的杀人现场,脑海中无数次设想的场景就此实现,却没有任何大仇得报的快感,唯余直面血腥的恐怖和亲手杀人的堕落。
但他还得确认打手彻底死去,俯下身去,仔细端详尸体的可怖景象。
视觉与心理的双重冲击,夹杂着劫后余生的松弛,柯林无力地跪下,胃里猛烈地抽搐,像弹簧被拉到极致后松开,干呕着却吐不出任何东西。
回不去了,一切都回不去了,柯林悲哀地想道。他艰难地举起匕首,手臂朝着心脏重重挥落。
......
然后他举起手臂,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二十几双眼睛盯着他,有期待,有不安,有不解。柯林深吸一口气,在这么多人面前讲话,他亦是备受煎熬。但他的想法,一定要在此时此刻,清晰地传达给在场的所有人。
“刚才大家都发表过意见了。那现在,请大家听我说一句。”
柯林沉声道:“血契会的委托,我认为绝对不能接。不是关乎利益,而是因为这会违反我们当初的约定,不乱杀一个好人。”
人群顿时一阵喧嚣,而他们的反应已经比柯林预想中小,这让他稍稍安心。
但还是有不和谐的声音跳出来:“凭什么?佩德莱那个家伙拿着上城区和公教会的钱建济贫院,只给最基本的饮食,从中贪了起码几百枚金龙!
说话的是布伦,顶着一张长满雀斑的稚气脸庞,不服气地看向柯林。他在济贫院呆得最久,最有资格说这番话。
柯林也定定地看向他,双方目光在空中对接,布伦反倒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嘟哝道:“就这种人,他也算得上好人吗?柯林大哥,只要我们杀了他,将尸体运给医师行会,不仅能有医师行会的报酬,还有血契会的奖赏。这可是一笔大生意,足够我们逍遥快活好几个月了。”
柯林越说下去,越是笃定,话语中有着无形的力量,不自觉感染着在场的众人。
“佩德莱当然不是好人。但如果不是他,当初根本没人愿意承接济贫院的工程,谁也不看好的情况下,他硬是做成了。他没让你们吃饱,这个不假,但是佩德莱起码让上百人不至于因为饥饿和寒冷死去。他不是一个彻底的坏人。”
“而我们当初约定好的原则,就是只能杀公认的,恶贯满盈的坏蛋。因为我们没法详细地查实目标的所有事迹,只能粗略地根据功过相抵来计算,而错杀好人是我们不愿意看到的。”
布伦还想说什么,柯林扬起的手臂虚压,止住了他的话头。
他环视沉默着的众人,锐利目光中带着一丝倦怠,像飞翔许久终于落地的鹰,说出的话出乎所有人预料。
“我不是好人,我清楚我的虚伪。为了活着,我以他人的死亡为食。我当然可以说,大家都是这样活着的,多我一个不多。但是,即便我能这样说,我也不能发自内心地认同这样做。”
“虽然这个世界没有法律可言,犯下杀孽的我,也没有脸说自己还有良心这种东西。但我觉得,至少有些底线……是不能够突破的。”
“如果为了一次短暂的暴利,就突破自己设定好的底线,最终,我们也会沦为当初最仇恨的恶人,在某一天被我们残暴压迫着的人以同样的方式处死。”
“就是有着对正义的坚持,我们才能得到医师行会的认可,得以成为清道夫,没有在杀戮中迷失自我。”
“我们已经满手血腥,没有可能成为义人,灵魂注定无法得救,死后也许永堕地狱。但我们可以为正义清扫道路,用自己的方式制裁恶人。”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柯林深吸一口气,压抑许久的思绪跟随着气流一起呼出。
自第一次杀人后,沉寂在心中的情感全部爆发出来。他的心毫无保留地展示给朝夕相处的兄弟们了,只留下一个被打开的空箱。
但清道夫兄弟们真能感受到,他这番枯燥的说教中深藏着的,激动赤诚的感情吗?
柯林不知道。阳光穿过云彩,穿过狭小的窗户,照在他的侧脸。于是他的脸颊一半沐浴光辉,一半隐入阴影,谁也看不透彻柯林的表情。
“这就是我想说的全部了。”
“现在,我们来进行投票,不赞成接这个委托的,跟我一起举起右手。”
一只,两只,坐在长桌边的人一个个无言地举起手来,就连布伦也犹豫着,将手举起。
这一瞬间,房间里密密麻麻举起的手臂,有如士兵竖起的长枪,令行禁止的战阵。
全票通过。
......
意识潜流徜徉在记忆碎片中,终于从浑浑噩噩中挣脱的那一刻,就如同跳出水面的鱼。
虽然离开了包容自己的海,却见识到了更大的世界。
惊鸿一瞥,柯林看到的是自己。
由过往的两段人生中,他的欲望,他的选择,他的感情。面对刑案时的迷茫,绝境杀人时的挣扎,剖白心迹时的坦然。所有这一切,组成的他自己。
不需要言语启发,知识一直藏在灵魂深处,自然而然地浮现:面前的自己,是从灵魂中剥离出来的本性本质,与任何他者截然不同,泾渭分明的自我。
这就是,第三条超凡道路的开始。
既然无人能够举起自己,那就将灵魂斩成两份。
全部的灵魂没有外力牵引无法拔升,那就只将灵魂的一部分送至彼界。
有点像云天明的“只送大脑”,残酷冷峻的背后是生命对超越拔升的渴望。
在格劳秀斯的仪式引导下,柯林遍历了自己的四十二年两世人生,自灵魂中分离出始终同一的部分,即为个人的本性与纯粹的自我,余下的便是时时流变的,灵魂的魂质结构。
两相对望,一为不变之我,一为可变之我,彼此容貌神情别无二致,犹如揽镜自照,分不清何为镜像,何为真我。
灵魂的两部分,经由无以言说的联系链接着,像是一条细线,意识便能自由地从中穿越来往。
可惜的是不像血继仪式时那般,能够一心二用,同时操控着两部分,但这也代表给柯林的压力减轻了,不需要同时处理源自两界的海量信息。
现在,柯林清晰地感知到,随着灵魂二分,本性自我的那一部分,已然再次受到彼界的吸引。
起风了。逸散的魂质化作无形的风,托举着本性自我,要将其送去彼方。
于是柯林任由本性随风而去,像幼时在公园里,欢呼着放飞一只小小的风筝。
而这一次,他将亲身去往命中注定的超凡世界。
自由无拘,瑰丽恢弘的云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