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直到今天,才想明白。莱斯基就是被那个黑袍人杀害的,但黑袍人并没有杀我,只是把我弄晕了。我醒来时,还在车厢里面,跟莱斯基的尸体躺在一块!那时很晚了,伸手不见五指,我想摸索着站起来,就摸到了他冰冷的尸体......”
现在说起来,卷入其中,命运彻底改变的马车夫仍是心有余悸。
“一睁眼,看到莱斯基死不瞑目的惨状,我就吓坏了,一心只想着逃走,逃出这个夜晚。但我也无处可去,只能拼命往家里跑,也就是逃跑的路上,我不小心目睹了安布罗斯的手下在绑架,才被他们强行绑走的。”
“如果说黑袍人是安布罗斯的话,他根本没必要,把我放走又把我抓回来!”
柯林难掩震惊:“你的意思是,安布罗斯不是杀莱斯基的凶手,凶手另有其人,就是那个黑袍人?”
皮尔森以前所未有的坚定,咬紧牙关说道:
“我用我的生命来保证。”
一切豁然开朗。
柯林终于明白了,自己遗漏的是什么。
从他自己为了借助血契会的力量,将失踪案和莱斯基案并案处理时,思维偏差的轨迹已经定下。
他的思路因此定在“安布罗斯就是莱斯基案的凶手”。查着查着,还真就把自己套进去了。
柯林只考虑到了,安布罗斯就是一切的幕后黑手,这个可能。
却忽略了他从利益上,就没有抓皮尔森的动机。
安布罗斯抓走十几个无辜的受害者,是为了当做开启血继仪式的祭品。
柯林还记得,当时在地牢的柱子上绑着的,就有当初失踪的罗斯多父子,因为他们身上有霍亨斯陶芬的血脉。
但皮尔森又不是霍亨斯陶芬家族的血裔后代,抓他根本毫无意义。
杀莱斯基也是多此一举,只会引来治安卫所的关注,本就不像隐忍多年的他能干出来的事。
也就是说,前一个月,血契会关心的一连串失踪案,的的确确是由安布罗斯策划的。
但莱斯基案,则与安布罗斯无关了,皮尔森是在莱斯基被杀后,逃走时偶然撞上安布罗斯的团伙,才被牵扯进去的。
只要牢牢抓住安布罗斯策划失踪案的目的,很多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柯林有些懊悔,自己竟然没想到这么大一个漏洞。它简直明显得就像奥康的发际线。
他必须要以审视的目光,重新考虑莱斯基案了。
同时,对于皮尔森所说的,黑袍凶手的身份和目的,柯林相当感兴趣。然而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神秘人,皮尔森因为恐惧,根本没有留意他的外貌与特点,说不出多少信息。
他只得将目光投回莱斯基案。
皮尔森的证词,足以证明安布罗斯和莱斯基案关联甚微的事实。既然安布罗斯并非杀害莱斯基的凶手,那又会是谁会派出杀手,胆敢挑衅阿勒芒派的首脑赛夏?
柯林不死心,再细致地追问了一下,莱斯基的人际关系以及其他事迹。皮尔森都不太能答得上来,柯林也没法强求。
这等大事,莱斯基肯定不会告诉一个家养的车夫。
但皮尔森看他略带失望的表情,又努力地回忆了一下,将那天最后一件印象深刻的事,也说给了柯林。
他不知道对柯林来说是否有用,只是忠实地执行他的命令。
“还有一件事,也许您能看出些什么。”
“说,尽管说。”
“这是在我送莱斯基少爷去他父亲府上之后的事。”
“下午为莱斯基送行之前,我留在马厩里面伺候老伙计红鬃,一匹顶好的汉诺森马。但那天它不知道发什么疯,躁动不安,一直不肯吃东西。后来我才意识到,可能是马厩里多了一匹高大的卢西亚白马,很安静地看着我们,让它害怕了。”
“卢西亚马一般都在伊比利亚,在孚日城这边很少见,白马更是十年难得一见,因为贵族老爷们通常都不喜欢白马,我就有点印象。之前我也偶尔能在赛夏先生家的马厩里,见到这匹马,但红鬃没跟它呆在一起过,因此很不适应。”
“我不知道这匹马的主人是谁。他的身份很神秘,我甚至也没见过老赛夏,和他的家里人骑过这匹马。也许,这匹马的主人会跟您想要的答案,有些关系?”
柯林精神一振,本以为赛夏家族的嫌疑已经基本排除,不过是个被卷入其中的倒霉蛋,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
这个骑着卢西亚马的神秘贵客,恰在事变当天出现,仅仅只是巧合吗?
见柯林眼神飘忽,略带困惑的样子,皮尔森识趣地为柯林娓娓道来。
“卢西亚马的名字,就来源于伊比利亚南部的安达卢西亚地区,是只在伊比利亚繁育的好马,据说新生的马驹,几乎只配给血裔贵族。”
“哪怕这匹马属于上城区的某位贵族,这么惹眼的存在,我好歹在赛夏家做了半年的车夫,不可能注意不到。但我确实不认识这匹马和它的马主,这或许能够说明,这匹马,和它的主人一样,在孚日城都是初来乍到。”
“法洛兰王室跟阿西塞尔家族近些年关系不好,安达卢西亚,听说还时时受到海孽浪潮的袭击,出产的卢西亚马一年比一年少。除了伊比利亚自己,旧大陆上,大概只有血脉至亲的赫尔曼帝国,还能搞到几批卢西亚马。”
对一个上好的车夫来说,熟悉马简直就像熟悉自己的家人一样。说到自己的专业领域,皮尔森不禁侃侃而谈起来,完全恢复了原有的神采。
大概蓝星上的中年司机谈到车,也不过如此吧。车和马对于他们来说,是赖以为生的工具,也是朝夕相处的伙伴。
他越说越笃定,干脆撕开唯唯诺诺的面具,坚定道:“骑惯了好马的人,不会忍受骑着一匹劣马。”
“请允许我大胆地推测,那位骑马来的神秘人,有可能是赛夏家背后的贵族。”
“非常好,你提供的这个消息大有价值。”
柯林肯定了一句,又仔细地询问了那匹马有什么特征,皮尔森也有问必答,直到柯林确信,如果自己看到那匹马,一定能当众认出它来。
至此,皮尔森这里,就没法挖出更多的线索了。
结合皮尔森的证言,莱斯基是从赛夏府上出来,提早到了奥康神父家,柯林对这个神秘的,疑似血裔贵族的来客,越发在意。
如果真是如皮尔森推测的这样,那就代表着赫尔曼违反了拉特兰公约。
至于为什么说那个神秘人来自赫尔曼——废话,阿勒芒派的首领,背后站着的肯定是赫尔曼人啊。
若是能抓到这个人的蛛丝马迹,也许是一个有用的把柄。而且他的出现,也让本已盖棺定论的,洛林兄妹的委托,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会是这个人,向莱斯基提供了洛林家族的行踪,让他在那天提早到了奥康神父家,与洛林兄妹碰上了面?可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呢,打草惊蛇后,在这么长的一段时间内没有做事......莱斯基竟然死在回家的途中,又会不会跟这位神秘的赫尔曼贵族有着某种关联?
他沉思着,一时没有说话,皮尔森便也安静地等着他。
他觉着,自己这位新头儿,是个能见微知着的人,兴许已经想到些什么了。
恰好,昏倒躺下的人们,此时也发出恍恍惚惚的叫喊,陆续挣扎着醒来。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柯林就地向皮尔森问话,也是在等场中昏迷的众人醒来,好及时地处理。此时见他们都清醒了,当即面色一沉,冷声道:
“既然都起来了,赶紧给我一个个站好,准备回去卫所,别让外人看了笑话去。”
“哪几个跟着李维科时间长的,现在是你们表忠心的时候了,给他收尸吧。”
醒来的众人,随着柯林的话语望去,立刻就发现李维科面目狰狞的尸体。
惊恐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意识到是谁下的杀手,有人情不自禁向柯林投去敬畏的一瞥,没人对李维科抱有同情,更多是担心柯林事后清算的后怕。
成了一切关注的中心,柯林浑不在意,只是以冷淡的目光扫视了在场众人一圈,看谁胆敢在这时候逃跑。
无论是李维科的卫队跟班,还是年轻气盛的帮派分子,被他眼神扫到的人,全都噤若寒蝉,低下头去不敢与他对视。
埃尔威的心情此刻最为复杂,他醒过来,看到的就是李维科的尸体。
刚刚还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的李维科,转眼间被人生生打死在面前,他不知道该做什么样的感想。
见柯林的目光转到他身上,勉强拉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心中叹道,这治安卫所,真是他们汉诺森帮的克星啊。
他不敢言语,只敢等着柯林发话,态度更加恭敬,连面对李维科时的最后一点点硬气也消失了。现在的埃尔威,完全没有了先前跟柯林正面对上的那副硬汉模样。
“埃尔威,你是个聪明人,皮尔森我要走了,你自己看着办。”
埃尔威唯唯诺诺地应下,心里恨不得把皮尔森,和他的家人当成自己靠山供起来,全然忘了自己之前是怎么亏待他们。
场上除柯林外,最有身份地位的人尚且如此,其他人就更不敢动弹了,遑论给李维科收尸。
柯林训完埃尔威,见还没人敢动作,嘴唇又是抿起。
“跟在后面为非作歹就有胆子,给你们主子收尸就没有胆子了。”
他已经完全放下李维科的事情,急着将皮尔森带回去治安卫所,继续问话。
柯林这一发话,里里外外透露着不耐烦,又是把众人吓得不轻。
有胆大的总算忍不住,跃跃欲试,想要改换门庭,站出来赔笑道:
“先前柯林队长您不在,我们也是被李维科逼得实在没办法,现在您回来了,我们心中,当然只有您一个队长了!”
“是啊是啊,我们治安卫所,只认您这个队长!除了柯林·希斯,我们谁都不认!”其他人也出声附和。
柯林嘴角勾起淡淡的笑容,看得投机者内心狂喜,仿佛从地狱来到天堂,以为这次算是赌对了。
谁知,柯林的下一句话,重新将他拉回了地狱:
“那好,就你们,说话的这几个。你们去把他的尸体送到菲奥雷......算了,送到教堂墓园去。”
“如果你连假装的忠诚都没有,我又怎么相信你真正忠诚于我呢?”
打发他们搬起李维科已经僵硬的尸体,柯林最后瞟了一眼这个可憎的对手。复杂的情绪再次涌上心头,又被尽数抹去。
李维科去给血裔贵族当阉狗血仆,也许不是自愿的,但他获得力量之后又去作恶,就完全出于个人的自由意志了。
苦难加身,命运悲惨,不是对弱者挥刀的理由。
怜悯不能留给恶人,而应该留给无辜的好人。如果还能剩下一点,才能留给已死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