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接下来的目标就很明确了。
那就是不惜一切,也要追索这个黑袍人的踪迹。
而治安卫所的人,短时间内是指望不上了。
柯林正想着,是不是动用清道夫的力量和关系,或者是之前有过合作的血契会,甚至是上门“请动”各位上城豪富,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总之,动员目前能动员的一切力量,挖地三尺也要将他找到。
你百无禁忌,我也就毫无顾虑。
实在不行,他还有最后一计——拜托老师和奥康帮忙。
只是,他们已经够忙了,而且自己没能回报他们先前的援手,实在不好意思再请他们出手。
不到最后一步,柯林还是希望,能尽量靠自己的实力独立完成。
就在此时,深夜的治安卫所中,突然响起了不疾不徐的敲门声,一下一下,很有礼貌。
柯林愕然看向门扉,声音是从那里传来的。
有人在敲门。
他压抑住心里的不祥之感,沉声说道:
“是哪一位客人?大半夜不睡觉,还有兴致到治安卫所来拜访么。”
他敢肯定是客人,而不是哪里来的报案者。
真要急到大半夜报案的人,敲门声绝对不会如此平静。
门开了,伴随而来的,是一道熟悉的苍老声音。
“路过此处,见到附近灯都灭了,唯独这里亮着灯,进来看看,也不欢迎吗?”
门后,一个老人拄着手杖,身穿红黑相间的华丽装束,活脱脱一个老派绅士。
略微昏暗的烛光,将他笑意盈盈的脸照得有些阴森,正是柯林多日未见的布雷斯。
莱茵兰的布雷斯。
他也不等柯林开口,自顾自地走进房间,挂好手杖,坐到柯林面前。
布雷斯笑容依然未减,眼角泛起鱼尾纹,看着皱眉的柯林。
“这些天,你可真是让我一番好找啊,柯林。”
老人的话很是不客气,但他平淡的语气,又不像带有多少敌意。
猜不透对方的心理,柯林干脆以最有攻击性的态度去应对。
反正布雷斯跟他也只是之前合作过一次,谈不上什么感情和利益。
而他身为不速之客大半夜跑上门来拜访,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想找我的人可是不少,阁下。”柯林挑眉。
“能找到我的人,最终也不是主动找到我的,而是我主动找上他们去算账的。”
“比如,李维科?”
“比如李维科。”
“我不知道他想不想找到我,但我猜,最终的结果对于他来说,并不太好。”
柯林放下手中的资料,盯着对面老人的脸。
他却低下头去,仿佛要故意避开柯林的视线,望向柯林桌上的失踪案资料,好像要看出个究竟似的。
这里面,还有不少是血契会在之前的合作里,友情提供的。
对柯林话中的威胁之意,布雷斯装作听不出来,呵呵笑道:
“算账,不错,该算的账不能差,不能漏。我年轻时结交的朋友多,不在乎这些。老来才知道,算不清账,就成不了事啊。”
“这些失踪案的资料,我记得,还是当初我们血契会友情提供给你的吧?”
他这话,明显是要算一算账了。
柯林也不急,自恃有超凡力量在身,眼前年老体衰的老人根本威胁不到自己。
他倒是好奇,能不能从布雷斯口中再套出一些情报,因此继续保持着耐心。
“是得感谢你们。”
柯林拿起罗斯多父子的资料,递到布雷斯面前。
“无论结果如何,靠着你们的情报帮助,至少成功挫败了安布罗斯的阴谋,救下了很多人。”
布雷斯接过那叠羊皮纸,浑浊的眼珠仔细端详着两人的资料,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
“我有印象,前些天,他们已经从【黑色教堂】回家了。”
“现在想起来,罗斯多夫人喜极而泣的样子,可真是叫人潸然泪下啊。”
“没有比被迫分离的家人重新团聚,更加令人心情激动的美好画面了。不过......”
“不过?”
“救人的仗义之举,固然非常感人。可惜,我们之间的交易,最终要完成的目标并不是这个。”
“你是说,要帮你们破失踪案?”柯林明知故问。
“对,很高兴,你还没有忘记我们当初的交易内容。这是我们要算的第一笔账。”
“当时说好,我们提供这些资料,乃至相应的人手,换取你们治安卫所出力破案。”
“但是。”布雷斯的声调猛然提高,连烛火都往上摇曳了几寸。“你们破案了吗?”
“凶手至今还是在肆意杀人,逍遥法外。恕我直言,以你们治安卫所现在的情形,已经没有能力再去寻找真凶了。”
一个黑帮大佬口中说出【逍遥法外】,柯林只觉得好笑。更何况对方可能就是凶手本人,来贼喊捉贼。法洛兰的嫌疑可不比伊塔少多少。
他不想与布雷斯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于是他直起身子,与布雷斯严肃地对视起来。
“我还在。而且只靠我一个人,就能找到真正的凶手。”
布雷斯摇摇头,笑而不语,却是岔开了话题。
“你知道吗,柯林?其实,若不是那个无法无天的狂徒,在这之后又连续制造了两起失踪杀人案,我们早就找到你的藏身之处了。”
“虽然说死的都是阿勒芒派,我们乐见其成。但幕后主使公然挑战公约秩序的行为,也很是令我背后的大人物不能安心。”
“因此我们才暂且搁置了对你的追踪,集中精力去找这位可怖的杀手。目前,算是取得了一些进展,但也不多,毕竟,他可不像李维科一样蠢。”
“你也没让我们失望,没等我们继续奉命行事,你就自己生龙活虎地跳出来,当街杀了李维科,制服了汉诺森帮。”
柯林渐渐失去耐心。
他明白,布雷斯这是故意说出来,在吊自己胃口。
见对方缄口不言,以沉默相对抗,布雷斯也不恼,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失踪刺杀的事,你和安布罗斯的事,还有昨天教堂的大动作,这一切,都在预示着一场剧变即将到来。”
“而你,柯林先生,就是这场剧变,这个漩涡的中心。”
“那又如何?”柯林忍不住挑衅道。
“还是你想说,为了避免即将到来的动乱,得先下手为强,将我控制住,亦或是直接抹杀掉?”
“你猜的很准,柯林先生。虽然我本人没有这个想法,但我背后的大人物,大致来说就是这个态度。”
“你想要动手的话,现在就可以试试。”
柯林已经开始厌倦,与布雷斯在言语上打机锋了,有这些时间,不如去搜索黑袍人的下落。
或者,用不那么温和的手段,从这位年事已高的合作者嘴里撬出来。
想到这里,柯林忽然想起,格劳秀斯还给自己交代了一项任务来着,就是去找法洛兰的代理人。这位狠狠打压过汉诺森帮的合作对象,不正是一个很好的抓手吗?柯林需要的答案都在布雷斯身上,现在,他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他看向布雷斯的目光愈发冰冷。
不知不觉间,柯林曾经对布雷斯隐含尊敬的态度,已经转变为俯视和冷漠。
“别紧张,年轻人,说话也别这么冲动。”
“我虽然是上了年纪,自以为还算有几分薄面。忙完这阵后,大人物派我来对付你,我也是理论过的。”
“当时我就劝道,毕竟之前也是合作过,算得上合作伙伴。虽然你们办事不力,没能找出凶手,还要我们收拾烂摊子,但是......”
“你毕竟是霍亨斯陶芬的后裔,孚日城曾经的血裔家族。对过去的统治者,似乎有必要给予一点尊重。”
“但大人物并不乐意给自己的奴仆任何尊重,更不想给你尊重。他说,霍亨斯陶芬已经是个死掉的姓氏了。死人是不需要任何尊重的。”
柯林豁然起身。
意志太阳暴烈燃烧,蓄积已久的魂质,如同江河决口一般迸发爆溅,属于柯林的法域,顷刻展开。
范围不大,足以将布雷斯牢牢地锁死在其中。
莱茵兰的布雷斯仿佛一无所觉,依旧是从容不迫,揉捏着自己的右手食指。
“怎么,我才说到第二笔账,你就忍不住要赖账了?”
“不过看你的表现,倒像是在这之前都不知道,自己和安布罗斯是流落在外的狮子。”
“那就算了,既然你确实不知道,我就不计较你没告诉我这件事。人老,有时候确实得难得糊涂。”
“你到底还知道多少?”柯林沉声问道,术式已经蓄势待发。
他越发捉摸不透眼前这个老人。
若是要来拿下自己,直接开打便是。如此强烈的倾诉欲,完全可以等到拿下自己后再倾泻。
但他好像并不急着开打,却像是故意要在“某个时刻”之前,将这些信息说给自己听似的。
他的态度,相当古怪......
闻言,布雷斯眼神游移,状若沉思。
“我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你既然属于那个受诅咒的家族,又能从贝克特手下跑出来,那就一定不是血裔贵族。我说的对不对?柯林先生。”
柯林心下一凛,面上却波澜不惊:
“无论我是不是血裔贵族,都不影响我杀李维科,只因为我是治安卫所的副队长。要是你想试一试我的成色,我也欣然接受。”
只见布雷斯浑浊的眼珠中闪过一道精光,他的态度突然严肃起来。
整个人仿似脱胎换骨,挺直的脊背,锐利的眼神,让人不得不意识到这样一个事实——这个男人曾经名扬莱茵兰,以平民的身份。
“果然,我没猜错。尽管你是霍亨斯陶芬的后代,多半还经历了血继仪式,但你现在并不是血裔贵族!”
“而这,才是我必须要来见你的理由。”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
附近所有的灯都灭了,半个上城区进入了不安的梦境,只余下治安卫所微弱的辉光。天空中月胧星淡,飘着几朵阴惨惨的云。叫人疑心,在它后面,正有一只眼睛,沉默无声地观测着,记录着孚日城古往今来发生过的一切。仿佛任何事变,都逃不过他的注视。
听完布雷斯头头是道的分析,柯林脸色阴晴不定,心头浮起一阵被他人注视甚至掌控的恶寒。
布雷斯和他背后的大人物,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向自己透露这些?
“布雷斯,你不是一个下城区的黑帮头头。”
“不只是。”
“你到底是谁?你背后的那位大人物,又是法洛兰的哪位血裔贵族?难道你们不是已经无所不知了吗,又何必来找我求证呢?”
“我怎么想不重要。我无论怀着怎么的心思,始终只是主人的忠仆。我来此,只是为了贯彻主人的意志。”
布雷斯勉强一笑,脸上抬起两道法令纹,眼底泛起一丝悲凉之色。
“我们的确知道很多,很多。但是对于你的问题,我只能告诉你,我们是遵守拉特兰公约的,在它沦为一张废纸之前。”
“某些信息,我们认为是有可能危害公约,威胁我们的,就会去进行必要的搜集。”
“而最近孚日城里,还有什么事,能比霍亨斯陶芬再次重现世间,更加令人不安的呢?幸好,你活着从安托万大教堂中走了出来,贝克特替我们验过了你的成色。”
“正因如此,我的主人才大发慈悲,决定饶过你一命——在他改变主意之前。只要你带着闲杂人等,立马离开孚日城,你欠我们的几笔账就一笔勾销。”
柯林以讥讽回应:“那你大半夜地跑来我这里,就是为了告诉我,【柯林,我们知道你身上发生的一切,但我们今天心情好放你一马,也不追究你的罪过了,只要你乖乖滚蛋就好】,我没理解错吧。”
他的讽刺都带着一种无力感,魂质随着情绪一起波动着。
出乎他的意料,布雷斯轻轻摇着头,神色一肃,微微沉吟。
“不,当然不是这么简单。”
“事实上,我今天来到这里,不仅仅是为了完成通知你离开的使命,更是我个人的意愿。”
布雷斯长久地凝视着柯林的脸,时间好像有一个世纪开始又结束那么长。
然后,他缓慢而坚定地摘下左手的手套,重重地甩在桌上,沉闷的声响在一片死寂中如此突兀。
“我的任务只有一个,很简单,那就是你不滚蛋的话,就杀掉你。”
“而我私心想用一种更文明的方式:打赢我,我会告诉你我知道的一切,你想知道的一切。”
“如果连我都跨不过去,那么,放弃了先祖荣誉的霍亨斯陶芬血裔,死在这里也不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