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两人一严肃一温和的诘问,伊芙坐在沙发上,神情略带不安地绞着双手,一时说不出话。
不过,身为雷默家族的掌上明珠,伊芙毕竟是小小年纪,就离家任职的法洛兰代理人。
一杯清茶下肚,又恢复了刚开始的从容优雅。
“拉罗谢尔公爵确实指派了一名血仆,协助我并提供保护。但要是说我指使他谋杀了阿勒芒派的商人,那绝对是无稽之谈。”
伊芙·雷默沉声说道,稚嫩的声音里掩不住的笃定,第一次展现出年轻令使的锋芒。
“利益动机的指控,看上去很有道理。实际上根本站不住脚。国王陛下要的是斗而不破,而不是激进的吞并,他担心引来赫尔曼皇帝的警觉。”
“在上城议会,亲近法洛兰的山岳派,对阿勒芒派有压倒性的优势。哪怕是阿勒芒派的首领老赛夏,上周的垂死反扑也没能将治安卫所队长给撤下来,换上他们的人。”
“这种形势下,我有什么必要诉诸暴力,肉身毁灭阿勒芒派的商人?不仅会引起对方的忌惮和准备,还会给赫尔曼方面我们破坏公约的借口。一旦他们用这个借口发动第四次河岸战争,我们在十二年和平里积累下来的优势,立刻就会损失殆尽。”
她青葱的手指放在膝头,毫不畏惧地与薇薇安对视,冷静地侃侃而谈。
与先前那涨红了脸,如同受惊小鹿的伊芙妹妹,判若两人。拉法叶不禁讶然。
“要和平,不要战争,就是我们的的态度。”
“那好,说了这么多,你们找出幕后真凶了吗?”——薇薇安倒是很想质问这句话,她忍住了。这未免太咄咄逼人,而且对她的最终目的并无帮助。
其实她早就知道,伊芙不会是连环凶杀案的主使。
虽然因为死的都是凡人,教会懒得动用预言神迹,但他们拜托了奥康来进行预言。
他重新获得了救赎圣像的权限,原以为找个凶手,是手到擒来,没想到对方竟然有反预言能力,直接反过来屏蔽掉了他的预言。
没办法,奥康神父用上了排除法,第一个就是法洛兰的代理人,结果出乎意料,伊芙确实没有故意指使布雷斯杀人。预言神迹的指引显示,两人都没有亲自动手,也没有对阿勒芒派动手的准备。
薇薇安故意诘问伊芙,是为了攻开她的防线,一步步迫使她同意,洛林家族将自己的势力插回到孚日城。
想到此处,她给哥哥偷偷送去一个眼神,拉法叶心领神会。
从一开始,他就有意识地跟妹妹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扮演打圆场的角色。
“是呀,薇薇安,我也觉得伊芙说的有道理。斗而不破才是法洛兰想要的,没必要强行刺杀几个凡人,引来阿西塞尔的警惕。”
“你还帮她说话!”
薇薇安咬住下唇,冷着脸迅速转过头去,捏住拉法叶的手,完全一副情绪上头的妹妹模样。
薇薇安正想再说话,伊芙却在这时开口打断,笑得眯起了眼睛。
“薇薇安姐姐还是不信我呀。”
“我知道我是空口无凭,根本没有证据足以证明,法洛兰派不是凶手。哪怕在这里振振有词,不影响洛林家族对第四次河岸战争的忧虑。”
“那好,我就用自己的方式,证明给薇薇安姐姐,我绝对不会是凶手,也没有指使过凶手作案。”
不等两人反应,伊芙当即神色一冷,肃穆端正,右手抬起,无名指与拇指相贴。
“我,伊芙·雷默。【白狮】家族的第十六代血嗣,于此立下血脉咒誓。”
“若我为孚日城连环杀案凶手,或是凶手幕后指使之人,我之道途当即永远断绝,体内血脉原种燃烧殆尽,回归于失乐园,奉还先祖!”
伴随着她的誓言,虚空中隐隐响起一声长啸,那是狮子的吼叫。
变故突生,二人都有些呆滞,想起应该阻止她的时候,没有回头路的血脉咒誓已经立下。
半分钟过去,伊芙好端端地坐在原地,风姿更盛,带有一点自毁的轻佻意味,白衣圣洁而妖冶。
拉法叶眉头攒起,摇摇头,冲着伊芙露出一个无奈的笑。
“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我妹妹有点冲动,也是因为我们孤身在外,缺乏安全感的缘故。这凶手一直逍遥法外,我们就一直有些担忧,毕竟,我们在城内的防卫力量全然仰仗法洛兰,凶手只对着赫尔曼人杀还好,要盯上我们的话,我们确实没有反抗之力。”
他正色道:“所以,我希望能让我们的家族侍卫进入孚日城,共同保卫你我的安全,抵定孚日城局势,也好解开陛下的后顾之忧。”
不依不饶,在核心目的面前,拉法叶以退为进,不管这少女刚立下血脉咒誓,作出多么大的牺牲。
如果是一般人来,谈到这里,也该作出些许让步了,说不定就会顺应拉法叶的要求。
但伊芙出生于雷默家族,父亲“睿眼”法里尼亚,素有“王国智囊”之名。以小小年纪担此重任,又怎么会品不出拉法叶的深意?
她当然知道,今天让洛林的护卫入城,就被打开了一个缺口,之后洛林家族必定会源源不断,往孚日城派人,建立起洛林在孚日城的代言势力,真正参与进孚日城的局势博弈。
到时候,在山岳派和阿勒芒派之外,必定要多出一个洛林派在上城议会。
伊芙摘下杯盖,恬静的脸上笑意盈盈,往茶壶中又倒了一些热水,茶香至此彻底激发,闻得所有人心里一动。
得亏柯林不在此处,不然定要暗骂一声西洋蛮子,连洗茶都不会。
“拉法叶哥哥,薇薇安姐姐,你们根本不必担心。”
“拉罗谢尔公爵阁下,他早有先见之明,派了一位在孚日经营多年,谁也不知道他超凡者身份的血仆襄助。此人就是下城区血契会的上任会长,布雷斯。我已经命令他去查这桩案子,相信很快就能够找出真凶,堵住赫尔曼一方的口,也......保证两位在孚日城的安全。”
想说而没说出口的,是要堵住我们的口吧。
薇薇安终于确信伊芙是在装傻。
“再查不出结果来,我们还不一定死,阿勒芒派的那个老赛夏,恐怕就得先走一步。他一失踪,议会势力彻底失衡,真引发了第四次河岸战争,你们白狮家族担得起吗?”
第二壶茶泡开了,伊芙吹开热气,笑容不改,往薇薇安的空杯里倒满,最后倒给自己也尝了一口,有些惊喜地发现,这新的一壶茶真是醇香好味,远远胜过第一壶茶。
“薇薇安姐姐先别生气了,来,喝茶吧。”
薇薇安又好气又好笑,心想伊芙这小小年纪,脸皮却是很厚,浑然忘了,自己年纪也没大上多少。她略微无奈,道一句怕了你了,便也喝下第二壶,颜色更加浅淡的清茶。
嗯,味道更醇厚了,有点像是自己小时候,父亲从拉特兰带回来的,据说被教宗圣座祝福过的林中清泉。
“我们已经安排好人手,守在老赛夏周边啦,姐姐你就放心吧,现在哪一方都不希望他出事,都盯着这头老黑熊呢。”
薇薇安冷如冰霜的神情,稍稍缓和,高挑的琼鼻泛红,呼出一道清晰可见的雾气,叹道:“伊芙,你对东方世界这么了解,不知道有没有听过一句茹东人的老话呢?【只有做一千天强盗的人,没有防一千天强盗的人。】”
“既然大家都知道了,老赛夏是幕后黑手的最终目标,他必然会谨慎再谨慎,等到所有人都失去耐心,再出手一击毙命。”
“被动等待不是舅舅的风格,我想的是,放我们家的侍卫入城,我们来一次引蛇出洞,永绝后患。”
后来柯林才知道,在戈贝尔无比认真地对自己说出“以血还血”的时候,薇薇安也在寻找着永绝后患的可能。
物质界的阳光,在此刻同时照在法洛兰和赫尔曼,照在莱茵兰和弗兰德斯,照在孚日的上城区和下城区。柯林与薇薇安侧对着斜照进屋的阳光,青涩的脸一半光采熠熠,一半蒙在阴影。
“怎么引蛇出洞?”
“安布罗斯的事情,你知道吧。霍亨斯陶芬家族的余孽重现世间,很多人都会感兴趣的。”
“这事我知道,但那跟洛林家兵入城有什么关系?霍亨斯陶芬是一个死掉的家族,翻不起什么风浪,也不会有人在意。”
伊芙说这话的时候,不自觉地将手从茶杯上拿开,略带不安地放在腿上,隔着丝裙掐着其下柔软的皮肉。
“说的不对。”
薇薇安坚定地摇头。
“他们毕竟是死了这么多年,又重新有了继承人,这事还不够让人感兴趣吗?他们会浮想联翩,孚日城长期没有一个真正的主人,魇狮家族还有些遗产没被发掘出来,再是正常不过。历史上,西塞克斯的玫瑰家族就是最好的例子。”
“只要有人相信,霍亨斯陶芬还有最后的隐藏遗产,所有人都会为之困难。就没有人会对一个凡人老头感兴趣了。他们会将目光移开,这就是凶手下手的最好时机,也是我们抓住他的最好时机。”
“不,不,这太荒谬了,不会有任何人相信的。”伊芙的脸又开始变红起来。
“只有足够出人意料,才能使人深信不疑。”
薇薇安转过头,看向拉法叶。
这句话,既是说给伊芙听的,也是说给拉法叶的。
“你们,你们这是在玩火……”伊芙的声线带上了一丝不可思议的颤抖。
从头到尾听完这不可思议的计谋,拉法叶惊得差点直接站起来,望向妹妹的目光都变得有些陌生。
从来只是安静看书的妹妹,今天却突然表现得如此有侵略性。
只消一想,拉法叶便明白,她的计谋,足以愚弄整个孚日城,将半城老狐狸和油滑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还是他熟悉的薇薇安·洛林吗?
他终于迟钝地发现,自己久居梅斯城的妹妹,远比自己知道的要厉害得多。
“那么,以你能撬动的力量,应该不难做到吧。我们完全乐意,让我们的家族侍卫进来帮忙。”
这次,伊芙再无拒绝的理由,三人的视线在空中相互交错,仿佛火花一闪而过。杯中,拉法叶未喝完的清茶,在初冬的天气下已然变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