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看快看，是格劳秀斯会长！会长来了！”
格劳秀斯终于现身，人群又是一阵骚动。
注意到此处的哗动，本来居于中央指挥全局的格劳秀斯没有在意。
直到柯林的名字传到他的耳边，还夹带着对他的人身攻击。
越来越多的人放下手头的工作，去围观这场热闹。他再不出面，这奇观真就没法造了。
当他飞近发现，与柯林和霍斯特对峙的，是康拉德叔侄。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个想法，恰可谓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格劳秀斯不是傻瓜，胡伯缠着他十来年，他当然明白胡伯的想法。自己最后一个徒弟没有选他，他一时不能接受，心态失衡，也很正常。
只是......他听见了康拉德的宣言。
借题发挥，你想玩什么花样？
已经走了一个雷蒙德，格劳秀斯决不允许还有高层离心离德。
任何理由都不行。
他必须以雷霆手段收拾局面，让康拉德叔侄心服口服。
面对格劳秀斯的诘问，康拉德虽然在气势上落了下风——也没人能在一位桂冠术师的面前不落下风——但他却依然是不慌不忙的样子。
既然敢于当众挑明矛盾，他早就有心理准备了。
胡伯是弗兰德斯本土出身，元老们看着长大的鹿特丹良家子，深受信重。
柯林一个黑发黑瞳的外乡人，突然就轻而易举摘得了格劳秀斯学生的殊荣，他们并不服气。
没有出声但同情胡伯的元老术师，相当不少。
而且。
而且......
“术法学会在你的带领下走错了方向，人人都憋着一股气，雷蒙德不会说话，干脆气得走掉。万马齐喑，无人敢言，我身为元老，自然要站出来替大家说出心里话。”
康拉德平静说道。
有些失望地看见格劳秀斯同样是面无表情。
“你继续说，我在听。”
“流浪者的布鲁托，那些危言耸听的警告，根本就是无稽之谈。他是想要诱骗你，作出误判，而你也就乖乖地跳入了他的陷阱。”
哪怕格劳秀斯不给他说，他也要说，既然格劳秀斯允许他说，康拉德就更加无所顾忌了。
“风来之国存在多少年了，理型界存在多少年了？连奥内巴登老会长都说不清楚，有人推断，理型界存在的时间比物质界还要长得多。那么，国王照耀这片土地的时间，只会比我们想象中的更久。”
“没错，黑潮确实在逼近。但那又怎么样呢？我们做好我们的防护不就可以了吗，又干嘛受流浪者的蛊惑与鼓动，去没头没脑地替他们的谋逆打头阵？”
一声惊呼令不少人侧目而视。
“谋逆？你们要干什么？！”
塞勒涅震惊地惊呼出声，格劳秀斯却并不理会。
柯林心里暗叫不好。
坏了，该来的还是来了。
塞勒涅必然是无法坐视国王被围攻的，到时候双方对阵，该如何保下塞勒涅？
他心里七上八下，一时失语，竟不知道怎么面对风之子。
“柯林，等他们吵完架，你一定要和我说明白来龙去脉。”
反倒是塞勒涅先冷静下来，没有发现柯林的异样，只是握紧了柯林的手，身周的风力涡流随着意念起伏动荡不稳。
柯林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却听见一声断喝。
“你对于暴君太恐惧了，格劳秀斯！”
康拉德白眉垂落，一身长袍无风自动。
他直视着格劳秀斯，言语严厉而恳切。
“物质界的暴君夸口自己的统治永世不落，但理型界的太阳才是真正的【哲人王】！”
“它不言不语，统治了千年万年。一次黑潮的反扑，在祂漫长的统治里，不过是一朵小小的浪花，我们却因为担心自己被余波拍死而忧心忡忡，自乱阵脚，这难道不可笑吗！”
他忽然感叹道。
“格劳秀斯，我认识你有二十多年了吧。”
霍斯特从喉咙里挤出一句：“我们认识还有三十年了呢，康拉德，你可一点没给我面子。”
康拉德一笑置之，并未搭话，望着沉默的格劳秀斯，自顾自地说道：
“你是我们这一代最优秀的桂冠术师，无可置疑，也是最好的领导者。”
“但我最近开始很惊讶地发现，你正在变成你过去最憎恨的那类人——容不下任何质疑与反对声音的暴君与独夫。”
“伊比利亚人说过，与恶龙缠斗许久，自身亦变为恶龙。格劳秀斯，我很担心......担心你最终也变成新的卡洛斯二世。”
康拉德伸出手，指着自己不知所措，后知后觉的侄子胡伯：“就拿你收徒弟这件小事来说。”
“我们大家劝了你十几年，胡伯也真心想要成为你的弟子，这几天更是提出了你自己也称赞的【胡伯三原则】，来解决法域冲突的问题。各方面，胡伯都完全配得上当你的关门弟子。”
“可你却没跟任何人说，就选择了一个不知道哪来的外地术师，取代了这孩子渴望多年的位置。”
他的白眉轻轻抖动，显出悲戚之意。
“以小见大。在大方向上，你难道就没有错，没有一意孤行地做出大家不满意的决定？但你仗着会长手里的权力，多年积累的威严，将反对声音统统压了下去！雷蒙德就是这样被你赶走的，他已经受够你的独断专行了！”
气氛越发紧张，唯一没有心绪起伏的恐怕只有永夜宫。
“现在，放缓奇观建造的速度，放弃流浪者那该死的日落计划，将雷蒙德迎接回来，我们还有回头路可以走。”
“答应我，格劳秀斯，不要一条路走到黑，不要从勇者沦为恶龙，不要成为......你最讨厌的那一类人。”
从头到尾听完，格劳秀斯目眦欲裂，愤怒无比。
他完全没想到，自己辛辛苦苦，没日没夜地在理型界铸造奇观，鞠躬尽瘁，自己信任的元老，竟然是这样看待自己的！
他们居然以为我是暴君？
他们居然以为我是暴君！
格劳秀斯气急，再没有什么比同伴的误解令人苦涩，他正要愤怒地开口辩解，却听见一声断喝。
“慢着，我也有话要说。”
打断格劳秀斯蓄力的人，正是他的关门弟子柯林。
他一直在察言观色。
虽然同样震惊于康拉德的真实想法，他还是及时发现了格劳秀斯的状态不对。
经受过马库斯的背叛。
柯林深知背叛与误解的滋味。
想到老师一气之下，说出的话未必有理，反而可能让局面变得更糟。
他当机立断，抢白了格劳秀斯的辩词。
饭要一口口吃，事要一步步来，先帮老师解好围，再回头专心处理好塞勒涅的事情！
“目无尊长——会长还没说话，怎么就轮到你说了？”
眼看格劳秀斯要出声说话，却被柯林打断，胡伯看他是越发不顺眼，直接骂道。
“哈，胡伯，老师也还没说我配不上当他的关门弟子，怎么就轮到你们，对我和老师指指点点了。”
柯林直接用胡伯和康拉德的逻辑反怼回去。
“十几年都选不上你，说明你就是配不上当老师的弟子，而我偏偏配得上。比真心，谁都真心想要当胡果·格劳秀斯的弟子。比天赋才情，你又怎么敢假定我就是不如你？”
他一句话，直接气得胡伯七窍生烟：“你这家伙，满嘴胡言！”
见柯林跳出来叫这趟浑水，霍斯特何等老辣，看出来他是在给格劳秀斯当挡箭牌，争取缓冲时间，内心暗赞一声聪明。
他便直接玩了一手以退为进：“柯林，你倒也不必如此咄咄逼人。胡伯在法学研究上耕耘了十几年，恐怕比你年纪还要大，他的水平还是很不错的。”
“法学基础我都不说了，就单单一个前几天提出的【胡伯三原则】，足以证明他在理论上的厚积薄发。”
“什么是【胡伯三原则】？”
塞勒涅弱弱问道，她已经彻底看不懂当前的局势了。
康拉德不屑地瞥了一眼柯林，以教导后辈，高高在上的语气训道：
“看你也不懂的了，也罢，我就好好教教你吧。”
“奇观的铸造一定要应用到法域，而且是许多、许多术师的法域。然而，法域之间的交叉重叠，会引发意志冲突，甚至爆炸，一直都是没法解决的难题。”
“法域是意志的外化，是属于术师自身的国度。术师在自己的法域中，就是至高无上的主权者。所谓王不见王，一旦法域交叉重叠，相当于两位主权者的意志正面对决，限制了术师在大方阵作战里的发挥，导致术师只能化整为零，充当精锐进行小队作战。”
一说到自己的专业领域，胡伯就来劲了。
领会到康拉德的意思，他接着叔叔的话，沉声说道：
“古往今来最伟大的术师先贤，列罗学者西塞罗，曾经这样说过一句话。”
“在列罗帝国伟大的万民法面前，任何来自外乡的异邦人，他们的法律幼稚得如同孩童的牙牙学语，粗制滥造到几乎可笑的程度。”
“列罗国威之下，万民法适用于所有在列罗国境内的公民与异邦人。通过对西塞罗和万民法的再发现，我找到了解决法域冲突问题的思路。”
“既然术师在法域之内就如同主权者，法域就如同自己统治的国境，那么，主权者在自己，国境适用自己法律与其他法律的原则，同样可以应用到不同法域的冲突之上。因此，我总结出三个原则。”
1．任何主权者的法律必须在其境内行使并且约束其臣民，但在境外无效；
2．凡居住在其境内的人，包括常住的与临时的，都可视为主权者的臣民；
3．每一国家的法律已在其本国的领域内实施，根据礼让，行使主权权力者也应让它在自己境内保持其效力，只要不致损害自己的主权权力及臣民的利益。
胡伯眼神专注，侃侃而谈。柯林讶然地看着意气风发的胡伯，只觉得面前像是换了个人。
倒是个有真本事的......他的内心对胡伯有所改观。
“这是国际法上的说法，将对应的概念置换，便可得到，处理法域冲突的新的原则。”
1．任何术师的通用术式必须在法域内行使并且约束所有对象，但在法域之外无效；
2．凡位于法域范围之内的人，包括常在的自己与临时的他人，都要像臣民受到法律约束一样，受到所有通用术式的约束；
3．每个术式已在其术师法域的范围内实施，根据礼让，术师也应让其他人的术式自己的法域内保持效力，只要不致损害自己的意志和利益。
“其中最重要的是第三条原则。核心在于国际礼让。只要术师在法域接触之前，将礼让术式确立下来，就能回避意志之间的直接对碰。”
他说的并不快，却能让每个人屏息凝神，专注地听下去他说的枯燥理论。
等胡伯讲述完毕最后一句，饶有兴致的众人，纷纷开始窃窃私语。
“听起来完全有可行性啊，礼让术式......”
有人低声称赞道：
“如果他的设想没有错的话，胡伯确实配得上以他的名字命名这三条原则。”
“那还等什么，直接开始试验一下，不就知道了？”
一个急性子的术师，直接拉上朋友当场测试。
两人先是拉开足够的距离，各自召唤法域，然后用出胡伯研发的礼让术式。
“此地，允许一切礼让，在不伤及自身前提下，优先适用他人之术式。”
做好一切准备，他们慢慢拉近距离，直到法域开始重叠。
忐忑之中，可能引发的爆炸反噬没有出现，伴随而来的是人群振奋的欢呼声：
“成功了！礼让术式生效了！”
“尤立克·胡伯，新时代的桂冠术师要来了吗？怪不得康拉德老爷子要力保他，他是真有本事啊。”
看到居然有人吹自己能去评桂冠术师，胡伯面带微笑，方才的郁闷一扫而空，还是故作谦逊地说道：
“只是一点小小的研究，谈不上太大贡献，远远达不到桂冠术师的水平......我的术式冲突论，尚且存在着很多有待进步的地方。”
“比如，使用礼让术式本身消耗的魂质会大于一般的言灵术式，还会给意志太阳造成很大负担，暂时也持续不了太长时间。”
“没关系，你还年轻，只是刚刚开始。”
康拉德笑道：“对自己不用太高要求，你还有很长时间去完善你的法域冲突理论，不是某些门外汉能比的。”
康拉德意有所指，霍斯特自然是当仁不让，为柯林出头：“谁刚开始的时候不是门外汉，你在术师之路上比柯林多走了十几年，有理论成果不是很正常吗？”
“这不就是国际私法和冲突法吗？”
柯林挑眉，完全是从容不迫的模样。
“胡伯，这有什么难的，还需要之后很长时间去修改完善？现在，我就能给你改进这个礼让术式。”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震惊地投向柯林。
这小子，疯了！
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得出来，胡伯的确是前途无量，已经是这个问题上双方公认的专家。
难道柯林已经被嫉妒冲昏了头脑，连这都看不出来？
“柯林，不要妄尊自大！”霍斯特沉声道。
“我没有妄尊自大。我说了可以，那就是可以。”
柯林闭上眼睛，复又睁开，眼神恣意而张扬。
如果在今天之前，他决然不敢说这样的话。
然而昨日之我，远非今日之我。
胡伯固然很强。
而柯林却有法律学界千年的积累为己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