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林恍恍惚惚地离开了永夜宫,任由塞勒涅牵着自己的手,像一只呆头呆脑的鸟儿,漫无目的地飞着。
他的心思不在此处。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
康拉德答应了关起门来解决,最终就一定会服软。
他更关心的是康拉德话中透露的信息:
赫尔曼帝国疑似又想要挑起河岸战争了。
这是第几次了?
应该是第四次了吧。
战争的一粒沙,落在凡人的头上就是一座山。
柯林在剑术上的老师,老格里奥,就是当年河岸战争的亲历者。
老格里奥对他说过,自己以凡人之身活过三次河岸战争,纯粹是依赖救主的恩典。已经得到了莫大的恩赐,凡人绝不能再向救主所求更多。此后他专心教导剑术,再也没有踏上过战场一步。
希洛人有句关于战争的名言:
“士兵们赢得战役,将军们赢得荣誉,母亲们赢得墓碑。”
这就是战争对于普通人的全部意义——残酷而毫无意义。
所以,当老格里奥受命建立孚日城的防护力量时,他将名字统统从“军团”改成了“卫队”。
不要再有战争了,这是一个百战老兵的愿望。
现在看来,想要实现却是难如登天。
谁来阻止一个雄心壮志,嗜血如命的君主?
谁来阻止一个野心勃勃,穷兵黜武的帝国?
无论怎么样,他不希望自己的伙伴们,被迫投身到九死一生的战场上去。
就像老格里奥也不希望他,在下城区继续危险的猎杀一样。
柯林心中思来想去,不由记起了哈德逊脱胎换骨的变化。
他当然没有再去制造血仆的意愿和余裕,但超凡者的战力,在即将可能到来的河岸战争中,实实在在能保证兄弟们有更多的自保之力。
答案像城中清晨窗子上的雾气一样明显:
将他们引入术师道途,是最好的选择。
“柯林,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塞勒涅恼怒的娇喝炸起,把柯林从漫游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遭了,该来的还是来了。
要怎么向塞勒涅解释呢?
“听着呢,我听着呢。”
柯林只好满脸堆笑,笑容要多僵硬就有多僵硬。
忙着跟康拉德胡伯叔侄对线,他之前哪有时间去想怎么解释啊。
刚刚还技惊四座的柯林,现在却对着一个小女孩赔着笑,点头哈腰。
这一幕要是给其他术师瞧见,定会惊讶到说不出话。
不过,他们现在已经飞出了术师营地,离通天铜表也有相当一段距离了。
倒没人能看到柯林略显狼狈的样子。
既然通天铜表都有黑潮降临了,其他的地方也谈不上多安全。因此,格劳秀斯才要急着统一思想,推进奇观铸造和日落计划的进程。然而这些话很难对塞勒涅说出口。
很显然,风之子对他们的意见很大。
“你这家伙......总算回过神来了。现在,你有空给我一个解释了吧,你们藏了什么秘密,还要刺杀国王!”
这不是一个疑问。
这是一个质问。
塞勒涅叉着腰,柳眉倒竖,与柯林稍稍拉开了一点距离,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些许寒意。
她并不是笨,只是因为没经历过人情世故,平时显得憨憨的,实际聪明的很。
在一旁听了半天他们之间的对话,早就将来龙去脉猜出个七七八八。
知道今天是别想蒙混过关了,柯林长长呼出一口气,认真地对上风之子不善的眼神,正色道:
“如果有别的选择,我也不想的,塞勒涅。但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你也看到了,哪怕是在通天铜表,离晨昏边界这么远的地方,都已经受到了黑潮袭击。”
“也就是说,国王陛下的状态确实很不好。”
他的声音很轻,却很有分量。
两人飞落到地面。刚才一场大战,本就不茂盛的植被更加雪上加霜,树木片片断裂。
地上的落叶,被塞勒涅周身的风力环流卷起,随风飘荡,在风中打着旋儿,莫名有些凄冷。
“我知道,我都知道。国王陛下状态不好,是事实,可你们不想着去帮助祂,却想着落井下石?”
塞勒涅说着,已经有了些许哭腔。
“难道之前的黑潮来临时,始终顶在最前面抵抗的,不是国王陛下?你们怎么舍得这样子对待祂呢?”
“我知道我们不对,但我们同样也要在黑潮来临时,做最坏的打算啊。生死是人生大事,谁都不想丢掉自己的性命,塞勒涅,我之前跟你说过的。”
柯林百口莫辩,好久才笨拙地说道:
“一旦我们死在黑潮里,我们就会失去彼此了。”
塞勒涅定定地看着他,漂亮的眼眸中瞳孔微缩,昭示着她的悲愤。
“不对的事情就是不对的,明知不对还要去做,那你们就是不对的。不对的,不正确的事情,你怎么去说都是不对的。”
“国王陛下是保护我们的好人,好人不该遭到背叛,不该毫无意义地死去。柯林,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为什么你我都做不到呢?”
柯林被问得哑口无言,羞愧难当,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被塞勒涅这样质问。
羞愧和难过的情绪兀自翻涌。
是啊。
为什么这么简单的道理,自己反而做不到呢?
他试图找出借口,作出解释:“这......也不是我一个人能够决定的事情。会长的决定,我哪怕有自己的想法,也要服从——不对,不是这么说......哎。”
柯林再次长叹,他明白说出这样的话,就是在推卸责任。
可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了。
本质上,他对国王只是欣赏,更多的还是警惕。
彼此接触的太少,远不如塞勒涅先前与国王的亲近,柯林总也看不透祂的目的,觉得祂另有所图。
但不论主观,国王客观确实帮了他很多。
一种绞曲的刺痛漫入他的内心。像是一把刀缓慢地划过皮肤,深入肌腱与血肉。
即便对着康拉德论证了许久谋逆的必要,情感深处,他依然无法不认同塞勒涅的话。
“不行。不能这样。”塞勒涅的眼神逐渐坚定,她看出了柯林此刻的挣扎。
“我想明白了,柯林,除了国王陛下以外,你是我最重要的人了......你们外乡人要谋逆,我不能坐视不管,更不能任由你去伤害国王陛下,或是被国王陛下伤害。”
“如果你没有力量去阻止全体,至少我还有力量来阻止你!”
第一次。
塞勒涅在柯林面前展现出刚强不阿的姿态。
她绑起来的高马尾凌厉飞扬,狂风吹拂之下,仍不曾松散。发髻在气流的漩涡中愈显紧绷,恍若悬崖边逆风生长的松枝。他看着她的缎面似的秀发,便直接看见了她勇敢而坚韧的内心。
裙装绝艳的少女,此刻坚定得如同久经沙场的战士。
“柯林,我要走了,我要去找国王陛下,跟祂说个明白。”
“你若是要来,那就最好,我绝对会豁出去,告诉陛下你是被迫的,无论如何都要在祂眼前保护住你的性命!”
柯林大惊失色,这小妮子要去泄密!
别说跟着她一起去王宫了,事已至此,他绝对不能放她走的。
若是因此失败,不用末日到来,术师今后在风来之国必无容身之地。
但他们之间这么近的距离,能不能在月影华光的威慑下接近塞勒涅,柯林毫无把握。
“我看啊,你们两个,还是先到我那里做客比较好。”
一道醇厚的声音突兀响起,中气十足。
“这不是一个请求。”
“这是一个要求。”
浑厚的男声如同推金山倒玉柱,由远及近。
“你们哪也别想去,必须跟我走。”
塞勒涅面露讶异,柯林脸色一变,说不出是惊是喜。
这道声音......
是雷蒙德?
他怎么来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