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另一边。
通天铜表下,规模庞大到十年难见的术师队伍,在空中慢慢集聚到一处。
汇成近似伊比利亚大方阵的阵型,窃窃私语,等待着一切就绪。
所有的,能够来到理型界的术师,都已响应号召前来。从格劳秀斯谈判那天回来,命令就根据他的意志贯彻下去。知情者拉上身边的术师朋友,执行者将元老院赦命传令四方。
当决战的时刻到来,汇聚于此的术师,齐心协力摆出方阵,一扫之前诸多事端带来的阴霾,重又振奋起来。
因为。
自救,向来是弗兰德斯人经历最多,也最为擅长的事情。
“你看到会长那个术式了,一句话就斩开末日一样恐怖的黑潮,真是强大到不可思议啊,我还从来没见过他亲自出手呢!”
一个好赌的术师嘿嘿笑道:“有他在,我就安心得很,简直就像是赌马时得到了内幕消息那样。”
“没错没错,就我们会长这实力,管你是物质界的暴君还是理型界的暴君,不过是一个术式的事情。”
“哎呀,我早就跟你们说过,会长的实力跟眼光一样无可置疑。你看看,他新收的弟子,刚来就解决了术式冲突的问题,把胡伯·尤立克都给干沉默了,现在都还没说过一句话呢!”
“呃......这位兄弟,说话前最好先看看周围,胡伯就在你身后。”
“啊哈哈哈哈,那我们还是聊聊今天的天气吧,你看黑潮又来了,连云都给染黑了......”
对身边的嘲讽似的议论,胡伯置之不理,也不打算与他人交流决战前激动的心情。
他已经有很久没说过话了,只是抿着嘴,仰着头,久久地凝视着上方的天空。
胡伯的视线顺着通天铜表一路往上,却被透出黑色的云层遮住,根本看不到尽头。
从来没人能在停留时间结束之前,飞上通天铜表的顶端,因为越往上空,魂质就越是稀少。也许格劳秀斯会长,以及前任的会长们尝试过,但没人说过他们是否成功,又在通天铜表的顶端看到了什么。
大概,根本就没有人到达过通天铜表的顶端,它的高度确实无穷无尽,能够与太阳并肩,就像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胡伯在心里默默感叹着,忽又想起,这几天他也没见过,那个令他感叹人外有人的少年术师了。
他的目光终于落了下来,却仍然被密密麻麻的方针挡住,只能凭感觉去猜测柯林的位置。
你会在哪儿呢?
“柯林他人呢,还没找到吗?”格劳秀斯淡淡开口。
“通天铜表周围都已经搜过了,确实没有找到他们两个。”
尽管是灵体状态,康拉德感觉自己汗都要下来了。
格劳秀斯不会怀疑到自己身上吧?这回他可是完完全全的清白无辜。
或许是听到了他的心声,格劳秀斯只是看了他一眼,便不再追问。
“那就算了,这个时候流浪者是不会翻脸动手的,也就只有雷蒙德那个又莽又倔的家伙了。应该是他趁着柯林落单,将他抓走的。”他轻叹一声,不知是为何而叹,“也罢。柯林在他身边,反而安全。”
格劳秀斯话音刚落,霍斯特就从不远处飞过来,冲着他略一颔首。
“已经准备好了。”
“那就开始吧。”
知道雷蒙德绝不会回心转意,格劳秀斯收回目光,语气淡漠,缓步乘风,从通天铜表的阴影处飞出。
他转过身来,背对着光芒万丈的烈日,灵体面容镀上一层朦胧的灰。
下方,无数的法域在阵型内有序展开,互不相触。
列阵完毕的术师们鸦雀无声,齐刷刷抬起头来,目光聚焦到格劳秀斯的方向,不知是在看着他,还是在看着他背后的太阳。
格劳秀斯的目光逐渐温和下来,双肩微微放松。他转过头,看向年迈而熟悉的霍斯特,四目相对,一切尽在不言中。
“老伙计,这次,我想来说上两句。就让我代替你,暂且扛一会儿领袖的责任吧。”
格劳秀斯只犹豫了一霎,便点点头,往后退去,霍斯特接着迈步向前。
底下众人,自然是察觉到了这个异变,人群由不安的平静变为躁动的喧哗。
“发生了什么?”
“会长不讲话,是要让霍斯特老爷子出面表态吧。”
“也许是霍斯特老爷子说服了会长,让他放弃那个疯狂的日落计划了吧?”到了这个时候,居然还有人保持质疑。
“开什么玩笑......”
须发皆白的霍斯特微笑不变,静静站在最高处,俯瞰着所有能到场的术法学会成员,并不急于出言稳定局面。
老人的经验何等丰富。
他知道,开腔的欲望一旦生起,只有时间能够平定。
待到所有人再次心怀疑虑地沉默下来,霍斯特才语带轻松地说出了自己的开场白。
“很好。上一次在理型界见到这么多人,还是老会长在世的时候。”
追忆似水年华,他的视线略有飘摇,却始终不离开下方的众人,脸上满是感慨之色。
“你们当中的大多数,应该都没见过老会长,甚至不知道他的身份了。”
“他是那个时代最伟大的人。我们如今面临的,两界受敌的境况,老会长曾经也遇到过,而且更加危险。”
“在物质界,弗兰德斯的外部威胁从未消失过。一百二十年前,虽然伊比利亚帝国尚未崛起,但法洛兰与赫尔曼没有一天放下过对弗兰德斯的觊觎。大公教会正如日中天,对一切他们眼里的异端和异教徒赶尽杀绝,不留活口。即便术法学会成立多年,也在教皇的走狗,救恩会徒的追杀中不得不转入地下。”
“在理型界,同样降临了史无前例的黑潮,术法学会刚遭受了大规模的猎杀打击,又被黑潮的袭击打了个猝不及防,损失惨重。当时,老会长其实年纪不大,比起格劳秀斯会长新收的弟子,柯林·希斯,也大不了多少。”
提到最近热议的风云人物,人群顿时一阵喧哗。纷纷讨论着为什么今天居然没让柯林·希斯出面。
“好了,不着急,先听我说完,以后你们会认识他的。”
霍斯特轻咳一声,回到正题,肃穆而郑重地说道:
“老会长对我说,亲眼目睹自己的伙伴们死于黑潮,那些痛苦扭曲的灵体面容,他一辈子没法忘记,也不敢忘记。”
“奥内巴登·巴尔特,虽然他是临危受命,只当了七年的会长,就牺牲在审判庭的至高神迹之下,但他是我们术法学会永远的会长。”
“他为术法学会的重建和复兴付出了多少,恐怕连他本人来也说不清楚了。老会长留给我们的遗产,至今仍是我们赖以生存的根基,时时瞻仰的丰碑。”
他缓缓勾勒着当初的伟大图景。
“在物质界,术法学会成功与同样不满的贵族联合,组成弗兰德斯自由联盟,震慑住了法赫两国,还暗杀了救恩会首徒,将教皇的走狗赶出了国境,正大光明地回到拉斯洛大陆的舞台。”
“在理型界,我们重新撑到了黑潮退去,防下了流浪者的窥探,建成了属于我们自己的地标,就是你们眼前的这座永夜宫。你们每一位都曾在其上刻下自己的不义天平,为术法学会的自由与独立加冕。”
霍斯特苍老浑厚的声音里,满是对过去的感情与回忆,极富感染力。
众人皆屏住呼吸,仿佛真的跟随他的述说,回到百年之前,术师先辈们在一片绝境中筚路蓝缕,以启先路的光辉过往。
“现在,我们再一次面临同样的境遇,物质界里,伊比利亚的暴君虎视眈眈,理型界外,灭世规模的黑潮迫在眉睫。但我们的力量,在这一百年间早就翻了个倍,我们的领袖,也不比当年的老会长逊色多少!”
他扬起拳头,双目圆睁,骄傲而激昂。拳头重重一落,直直指向格劳秀斯。
“他曾在弗莱芒城着书立说,也为了抵抗外敌在外奔波。”
“他将领地放在通天铜表外,立下守护全体术师的承诺。”
“他到达过赫拉克勒斯之柱,冒死潜入大静谧保卫祖国。”
“他就是我们的领袖,术法学会会长,格劳秀斯·胡果!”
由霍斯特在这关头说出无可置疑的事实,效果拔群。只消最年长者一提醒,人们便想起他们并不曾遗忘的,格劳秀斯的功绩。
气氛逐渐热烈起来,起初是小声的嘀咕,然后演变为震天的呐喊。
人们在喊他的名字。
“格劳秀斯·胡果......格劳秀斯·胡果,格劳秀斯·胡果!”
“会长,我们敬爱你呀!”
时机已到,格劳秀斯淡定地扫视众人,龙行虎步,气势拔高到柯林生平仅见。
这一刻,天上永世不落的太阳也不如会长那般耀眼。
“各位,请听我说一句话。”
术师们被挑动起来的热情丝毫未动,依然热烈地欢呼着他的名字,但每个人都竖起了耳朵,想听见会长的金口玉言。
然后他们恍然惊觉。
不是格劳秀斯的声音太大压住了欢呼声,而是他将法域扩展到了难以计数的恐怖范围,在与他们的法域相互重叠的情况下,对每一个人发出了灵魂传讯。
通过精细到不可想象的魂质操纵,每一位术师都听到了格劳秀斯的话语。
“我不会用我的意志代替你们的意志,我不认为我的理性胜过你们的理性。”
“我不是肆意妄为,欺压自由人的暴君,我只是你们的会长,一直都是。”
“如果有人想退出独自求活,我完全赞同,你有选择的自由,加入和退出是你的事,我尊重你自己的决定,不会有任何干涉。”
格劳秀斯屹立在众人之前,沉声说道。
“但如果——你们愿意选择我,愿意将你们的信任交托给我这个老头子,我将尽我所能,不辜负你们的信任。我愿意付出一切,哪怕是生命,去带领大家对抗暴君与黑潮。因为弗兰德斯的术师从不屈服,从不逃避,从不退缩。”
“海孽爬上陆地,吞噬侵蚀老皇帝,将普通人同化成为怪物时,我们没有退避。伊比利亚贵族步步紧逼,想要将我们弗兰德斯人赶尽杀绝时,我们没有退避。风来之国黑潮降临,吞并挤压我们的生存空间时,我们还是没有退避。”
“因为有你们的信任和支持,我们会赢得最后的胜利!”
“就像过去一样。”霍斯特补充道。
欢呼声响彻云霄。
格劳秀斯慢慢落地,看着狂热的人们意念空前集中,魂质如巨龙出水狂乱飞舞,奔涌向大地的中心。
那是他自己的方位。
他从容不迫,展开柯林留下的冲突规范的术式,接收起千万道性质各异的魂质,与一位位或相熟或陌生的术师交换意念、达成合意、取得授权,最后将所有的魂质揉在一处,感受着自己足以覆盖到整个术师营地的法域,闭上眼睛。
在最后一点能分出来的自我意识里,想象着希洛传说中的神只德穆革,古代先贤设想的巨匠造物主。
想象着此刻,他自己就是那位巨匠造物主,行无中生有之事。
魂质为铁。
意志为锤。
理性为图。
造物为终。
一念既出,于是——
无限的被规定。
涌动的被凝固。
流变的被形塑。
奇观铸造,如今正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