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顺着剑身蜿蜒而下,最后在剑尖滴落,没入足下的血泊当中。
颜言低眸看着地上那魔修与师兄的尸体作血气散开,心脏狂跌入止,他深吸了一口气才将自己从曾经的噩梦中脱离出来,回首就看见数年前那个只敢抱着剑躲在师兄身后的怯懦的少年。
那时他才十三,第一回遇见魔修杀人,第一次见师兄惨死,后来此事成为困扰他多年的心魔,直到数月前师父借来水月镜才得以消除,他以为他消除心魔了的,但也同时唾弃了,丢弃了另一个自己。
万剑自己都快要忘记这件事情了。
玉灵初成,不经世事不知世事,师父师兄们待她亲厚,她便也在那纵容当中渐渐忘了自己并非是人。
兴许是姑娘家心思敏感又或是年幼时心理脆弱,那时师父与师兄从血海回来后负了伤她没有能帮上忙的地方,遭了师弟没分寸地说了那一句便独自哭了许久。
虽说后来被师兄沉间青发现后温声劝导,但她早就将那个只能无助哭泣的小姑娘藏在了角落当中,经年过去,她便成了那精修杀阵的万剑。
她都忘记自己的以前了。
颜言收好了剑,走向那怯懦的少年。
万剑将思绪收回,走向那无助哭泣的自己。
他说:“别怕,我回来找你了。”
她说:“别哭啦,我带你回家。”
灵殃所言,他们抛弃了他们的情,倘若他们未曾将他们自己寻回,那么他们便只能一直困在那被抛弃的角落中循环往复。
——
楚知禅不悦地拧眉,拎着谢白衣看了半天。
这半身血,一身伤,可怜兮兮的模样……不是,怎么给她伤成这样了???
谢白衣见她就只顾着皱眉头看着自己身上的伤,似乎还有点杀气腾腾的模样,忽而觉得伤口也不是那般疼了。
他手心的伤严重,楚知禅低眸给他处理伤口时问道:“我伤的?”
谢白衣瞧着她的神色,张口便说:“我自己撞上去的。”
楚知禅:“……”
楚知禅掀起眼帘看了他一眼。
谢白衣及时切换形态:“师姐,我疼。”
他脸上还溅上了几滴血,这般低眸说着疼,看上去还挺像一回事。
灵殃被刚才天嚣的那一剑吓退,暂时不可能卷土重来,楚知禅手上动作极为利索也不管谢白衣是不是真的在疼就给他包扎好伤口,从芥子空间中取出固元丹递到了谢白衣唇边:“吃。”
谢白衣就着她的手将固元丹吃下,被楚知禅抬高手按了一下脑袋上的呆毛,袖间逸出的檀香似乎都将血腥气味冲淡不少。
楚知禅说:“下回打不过跑就是了。”
谢白衣看向她。
楚知禅:“别总落得一身伤。”
谢白衣还未答,万剑和颜言那边就也跟着破开血气出来了。
万剑抬头看了春天,随后凝眉:“血天在扩散。”
楚知禅跟着看过后,然后瞬间明白灵殃是跑到哪儿去了。
——它将自己融进血天里了。
楚知禅:“……”
谢白衣也跟着明白过来,问了一句:“还有多久?”
楚知禅有点绝望:“半个时辰。”
谢白衣:“……”
玄明起羲阵还有半个时辰才轮转,而灵殃被彻底惹怒,它已将自己触入到那血天当中,可绝对不会等他们半个时辰。
如何办?
楚知禅掩在袖中的手扣住了禅珠一颗,她侧头看向身边几人,虽说并不同门同派,却也都是她的师弟师妹,也是各自宗门里的瞧楚天骄之子。
楚知禅在心底轻啧一声:麻烦。
倘若她起一血阵尚且勉强能够撑一撑,毕竟她是师姐,大概也是要护住他们了,总之不可能这般坐以待毙。
然而有人像是预料到了楚知禅的想法,先一步做出动作。
——是万剑。
当绝杀万剑阵被布下时,遮天玉的气息暴涨,楚知禅回头去看,万剑已经以身为阵眼将已身与阵触合在一处了,颜言想拦,却也无从下手。
剑阵启动,杀气扑面而来吹拂楚知禅额前的发,她看着万剑,并没有出手相拦,她只说:“你自一开始便并没有打算活着回去。”
绝杀万剑阵乃是大阵,绝对不是一息一刻之间就能够布阵完成的,万剑从一开始就在暗自做准备,只是现在才将剑阵催动。
万剑没有否认,她站在阵中,雪发被阵风吹得胡乱飞舞。阵被启动后她便远离了他们,身姿单薄。
万剑看见楚知禅沉下脸色也只是笑笑,“师姐,多谢。”
一路上楚知禅也没少照顾她,让她不至于像个外人一般过于难堪。
楚知禅没有接话。
万剑低眸沉默了须臾,忽然轻声道:“师父为我取名时,我择了绝杀万剑阵中的‘万剑’二字,只为我在后来确能像那般大阵法一般有用。”
她抬头再次看向血天:“血天扩散,他们在外边势必不会再等你们出去后再起禁制。玄明起羲阵仍在运转,师姐,我送你们出去。”
“……”
万剑诀以一化万又归一成剑,一剑便足以破开眼下渐虚的禁制让他们出去,而至于血气外泄——万剑心中有所决断,她是玉灵,与遮天玉是有同等之能的,她以身祭阵便也足够将外泄的血气阻拦。
万剑已经作出决定要牺牲自己换取其他几人活命。
她的身形逐渐淹没在阵中,心意已决无人可拦,最后是颜言咬牙:“万剑,你骗我!”
她既然早就决定以身赴死,又为何在之前半个字都不提?
一道同行至此,他是真心想带她回应天门,至少谁都不要缺席。
万剑忽然轻声笑了笑:“颜言,谢谢你。”
楚知禅闭了闭眼,缓过心头的那一阵情绪后便对谢白衣说:“稍后待万剑破开禁制时,记得助她。”
谢白衣看向她。
“绝杀万剑阵已起便不得中断,”楚知禅口吻中不知情绪地说,“别让她的牺牲白费。”
谢白衣难得在楚知禅的身上看出不忍的神色,他应道:“好。”
血天翻滚,其中似乎还掺杂着灵殃的声音,万剑最后一点身形散去,瞬间平地而起成千上万把飞剑直指血天而去!
“呜呜”笛声伴着两道剑气同时掠出,融汇到那飞剑当中,数不尽的飞剑有了它们的相助后逐渐变幻成为一把巨剑,万剑冷静的声音仿佛自天际传来:“一剑——”
“——破天!”
巨剑指天斩下,汹涛般的剑气划向禁制,听得一声轰然,禁制应声出现一道口子!血气欲要钻出,却见遮天玉气息卷来,将它们严严实实地拦在禁制内不得出。
谢白衣与颜言立即飞身朝那裂口而去。
“一念,”楚知禅持禅珠轻捻手指于身前,铿然念咒,“三千苦厄去!”她抬手朝天甩袖,无尽青光掠出,同遮天玉的气息一道拦下血气!
颜言已经接近出口,谢白衣落后了几步,在等楚知禅。
楚知禅并不停留,助完那一道后便跟上谢白衣。
血天禁制被斩开时,外面的人自然也能够看见。
玄三停了动作,神色骇然:“那是……!”
周同光正在对付顾离火的最后一只机关人,他闻声抬头,随后立即吩咐:“即刻起阵!将裂口封上!”
未等弟子应声,机关人一剑又当头斩了过来,紧接着就是顾离火的声音:“不许补!你看不见血气并没有外泄,他们正在赶出来吗?!”
顾离火的面具已经破损,此刻不知道去了何处,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不顾伤痛,看见血天当中那几道正拼命往外赶的身影,再度拦在禁制前:“周同光,你至少给他们一个活命的机会。”
探阵的弟子急忙对周同光道:“师父,的确并未有血气外泄。”
周同光看了看衣袍上全是血,分明已经强之末却仍旧寸步不退的顾离火,又将视线落到那几道身影上。
须臾,周同光沉声道:“一刻钟。”
一刻钟过后不论他们能不能出来,那他都要下令起阵了。他终于松口,顾离火不由得极松了一口气,他几欲站不稳,好在被花卿玉给扶住了。
对比顾离火,花卿玉只好了一点点,手心一片血肉模糊,他向来娇生惯养,这还是第一回受那么严重的伤,但纵使如此他也是咬牙忍着没有像以前那段娇气哭闹。
花卿玉紧张多地看着禁制里的那几人,恨不得冲进去帮忙,但是他没有,因为他知道不能进去帮倒忙。
就在楚知禅他们接近出口时,变故突生!
灵殃等了几百年才等来的活人定然不会就这般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出去,于是它变作庞然大物一般的血气,横冲直撞便朝他卷来!
它咆哮:“——都给我留下!不许走!”
谢白衣他们提剑去挡,但这一回灵殃是铁了心的要拦下他们,连攻击都比之前的猛烈他们得很。
忽觉身侧冽风一卷,谢白衣反应过来什么后蓦地抬头,就见血气卷着楚知神朝血天拽去!
“——楚知禅!”
谢白衣简直是要被灵殃给气疯了,禅心剑因他的杀意而剑鸣一声响彻血天:“灵映——你他妈找死!!!”
他踏步而出,连斩几剑袭向灵殃,灵殃分出半数向气去拦他,自己想要带着楚知禅往另一个方向逃去。
楚知禅的腰身、手腕、脖颈全被血气缠上来牢牢桎梏住,因为那血气不断收紧而使得她喘不过气来,血气顺看指尖与七窍迫不及待地站入,肺腑间都阵阵闷痛。
我——操、你、妈!
死灵殃,你到底做什么非得揪着我?!!
灵殃拼了命地想要去占据楚知禅的身体,楚知禅在那四肢百骸的剧痛之中勉强分出一念去催动禅珠,必窍开始往外渗血的同时见得青芒耀出!
与此同时,一道剑气势不可挡地扫荡所有阻拦的血气,一人白袍翻飞,祭血于剑上,剑中瞬间在承接青光后暴涨剑意!
那一剑斩出,惊骇此一方天地!
搅动血气动荡血天,伴着青光禅后将灵殃的血气碾碎湮灭,那剑气同时拂过楚知禅的衣袍,衣袍晃动几下后她周身的桎梏一轻,便失力地朝地面坠落。
谢白衣连忙收剑上前,将人接住,因为过度倾洒剑意而在落地时在地上滚了几圈,沾了满身的灰尘。
他顾不上自己疼便去看楚知禅,后者已经面无血色,勉强持着一点神智意识。
“谢师弟!”颜言在那头大喊,“出口快要关上了!”
谢白衣咬牙起身,将楚知禅打横抱起便往出口那边赶,有血气再不知死活地想靠近,全被禅心剑清了个干净。
血天的出口在迅速闭合,颜言以剑去阻挡也只拦了一时的缓慢,他心急如焚是绝对不会放弃他们自己先出去。
正急着,头顶笼罩下来一个巨大的黑影,他怔了一下之后抬头去看,便见一个玄铁机关人破损了一半,却仍旧是毅然决然地以身体撑住了那不断弥合的裂口。
顾离火强行以神识操控机关人撑住,他自己却是双膝跪倒在地鼻下淌出血来,他咬牙艰难怒道:“周同光!你们是死人吗?!”
被吼这一声,周同光他们才反应过来,神色复杂地看了顾离火两眼,纷纷出手相助。
终于,在那开口彻底闭合之前,谢白衣他们三人从禁制中出来。还令所有人意外的,是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苏扶和光献灵也在那一刻出现在血天外禁制外,他俩也出来了。
迈出最后一步时颜言回头看了一眼,似乎瞧见泼天血天中虚虚化出一道俏影,万剑朝他点了点头,最后彻底消失不见,散于血天之中。
他袖中好似有什么东西,低头取出来一瞧,才发现是万剑的发簪。
“……”
苏扶他们出来后自己也是一愣,随后他很快瞧见那边的两个血人——谢白衣和楚知禅。他神色猛地一变,快步走过去伸手想要帮忙:“我——”
“……滚开。”
禅心剑蓦然出鞘,直指苏扶,谢白衣纵使是强弩之末跪倒在地,也紧紧地护着楚知禅,满身煞气地抬眼看向他:“滚开,别碰她。”
苏扶在那排斥中似乎记起来什么,整个人顿住,脸色奇差,难看至极。
沈献灵也小跑过来,对比在场所有人,她身上半点伤也没有,青丝束在她那里缠绕,察觉到主人的气息,便瞬间收回到谢白衣的手腕之上。
沈献灵张口想说什么,又被谢白衣的眼神吓得不敢说话。
最后是花卿天扶着顾离火过来,后者哪怕显然身受重伤,却也仍旧是拍了拍谢白衣的肩膀,先去替楚知禅看伤势如何。
“她……咳咳,她芥子空间里有药,取护心丹与固元丹先稳住伤势,”顾离火声音有些嘶哑,气息尤为不稳,“十二,以灵力护住她的心脉,助她气海调息。”
谢白衣依言照做。
花卿玉学了点药道,在旁相助。
苏扶在旁边看了半晌,最后视线落到了顾离火身上:“老五你……”
“我没救了,我知道。”
顾离火舒出一口浊气,偏头看向禁制那头,为了撑开裂口,他的最后一个机关人也毁掉了,此时序无殿的人全在起禁制。
他没看苏扶,只是轻声说:“苏扶,我的续阳丹早就吃完了,一月前师父不在,大师姐只给我找来了七天的量,后来我便离宗了。没有续阳丹,我活不下来。”
而他炼制那三个机关人时掺了自己的神识在它们身上,它们每毁一个,于他而言都是莫大的伤害。
他身体本来就是极为不好的。
顾离火现在终于抬头看向苏扶,扯了扯唇,“苏扶,但凡你现在流露出一点对宛宛的担心,我都能喊你一声‘二师兄’。”
苏扶动了动嘴唇,却未置一词。
顾离火看见他身旁的沈献灵,和重伤的楚知禅相比显得尤为讽刺,他方才面对序无殿从未变过的神色终于是在这蓦然之间红了眼眶,他咬牙:“苏扶,你不是只有那一个师妹。”
沈献灵见气氛至此,下意识要开口调和:“五师兄,二师兄他不是——”
“不对!血天仍旧在扩散!”
禁制那头忽起惊呼声,遮天玉等物已经用上了,唯剩下一个尚未完全绽开的六生令派不上用场。周同光变了脸色,这还是头一回碰上禁制不起什么效用的情况:“怎会,无用……?!”
序无殿的弟子们已经微微自乱阵脚,周同光感到不可置信,这时从禁制中传出一道男女老少不断变幻的声音:“吾要做人!—给吾一具身体!否则吾绝对不会放过你们!”
它话音刚落,那血天中血气便翻涌,扩张的速度更甚!
玄三下意识看向周同光,“师父,怎么办?”
周同光紧皱眉头,看着血天,半晌没有一个决断。他忽然记起来什么,却是没有吭声。
那边序无殿的人已经乱了,苏扶跟着看过去,忽然听见顾离火喃喃自语了一句:“所以这便是你刚才非要拦她出来的理由吗……?”
苏扶一个:“什么?”
顾离火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他连耳坠上都沾着血。苏扶看着他的侧脸,在那一刻忽然明白了什么,神色倏地一变,伸手去拦他:“不行!你不能去!”
——每一次的血天禁制落下,都是要祭血的。
也同等于祭命。
顾离火却反问:“我不去,那你去?”
不等苏扶回答,顾离火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看着血天又自己开口了:“反正我活不过一日了。宛宛一路为了这破血天拼死拼活,总不见得到头来还让她竹篮打水一场空,她受不了的。”
人之将死,他更愿做点有意义的事情。
他方才拦周同光他们,并非就是见不得血天的好,只是楚知禅他们还尚未出来,而眼下便无事了。
他的这条命,是生生由师父和宛宛拖了数年,活到现在的。就算不是为了宛宛一路上的艰辛,血天若破,也是祸害两界。
顾离火看了看,大家都是身体健全有家有归处的人,定然不会有人愿意赴死。
——唯有他最合适。
“苏扶,你是个聪明人,”顾离火将耳坠取下,“种种反常如比明显,你不该从未发觉,只是你从未放到心上,所以你一昧被套在那框子里。”
顾离火又转身在楚知禅身边蹲下,将自己的耳坠轻轻放到她的手中,谢白衣看着他“……她知晓后会怨你的。”
顾离火笑了下:“那你多哄哄她,宛宛很好哄的。”
谢白衣不知如何接话。
除了楚知禅与偶有交谈的大师姐,他其实对所有人的归属感都很浅淡,就连劝,都无从开口。
最后谢白衣什么都没说。
“宛宛,”顾离火轻声对楚知禅说,“师兄明白你的话了。”
所谓弱肉强食,宛宛要当强者,他便不能去拖后腿。
分明楚知禅已经意识不清,但在顾离火起身时,她却以极轻的力道牵了一下他的衣角:
“……顾……尘。”
那两个字如一记重击,顾离火的眼泪顷刻间便落下来了。
他使劲地擦眼泪,在白净的脸上留下红痕,但那泪水仿佛擦不完,不住地滚落。最后顾离火放弃了,他深吸了一口气,连呼吸都是痛的。
禁制压来的感觉并不好受,血气撕咬便更不必多言。
顾离火抬头看了看血天,颜色极浅的琉璃珠一般的眸子里映着血气色 他难得骂了句脏话。
去你妈的。
“我是宛宛的师兄,我是顾尘。”他说:“才不是受你操控的一团墨水。”
他有血有肉,他很清楚,也很甘愿自己在做什么。
“唰”!
数张命符中,以朱砂描着“伍·顾离火”的那一张,焚烧殆尽。
灰烬一卷,便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