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怀慎七岁时,父亲卷入欺君大案,被判斩立决。家中女眷与孩童则皆被没入奴籍,分散宫中各处。
他入宫后,做了最底层的洒扫太监,整日在御花园中清扫落叶。
那时他还没有扫帚高,却被安排了最脏最重的活计。回忆起那时的日子,他只记得遍地的落叶,与满是灰尘、永远洗不干净的衣衫。
终于在入宫第三年的中秋佳节,他趁先帝来太平湖放灯之时,为他献上了一株两穗的麦子。
那不过是他拙劣的造假,但彼时正值荒年,他料定先帝会收。
先帝捻着麦穗,用那双布满血丝的阴沉眼眸望了望他,嗤笑了一声。
“上天开恩,我大楚百姓有福了。”
“这小太监受上天庇佑,便赏给大皇子做大伴吧。”
百官纷纷跪地,称颂“圣上有德”。骆怀慎亦出言附和,心中却只觉得可笑。
他父亲如实汇报饿死的百姓数目,便是欺君重罪。他自己假造祥瑞,却是大功一件。
这世间,究竟什么是黑,什么是白?
也许只有忘却黑白,才能保全性命。
见到慕容昱的第一眼,他便吃了一惊。
四岁的孩童,眉眼间却毫无生气,明明话都说得颠三倒四,却能背诵几十篇青词。
他望着慕容昱稚嫩的面庞,忽然想起自己入宫前的愿望。
建功立业,经国治世。
兴许眼前这个孩子,就是帮自己实现愿望的天梯。
为着这个私念,他护着慕容昱,躲过了无数人的明枪暗箭。渐渐的,他在慕容昱的脸上看见了笑,看见了惧,看见了眼泪。
有时看着慕容昱,他不由得会想起,病死在浣衣局的幼弟。
于是私念之外,又多了几分真心。
可是如今,慕容昱已十五岁。他看着慕容昱,只觉得他那双阴沉的眸子,像极了先帝。
在慕蓉昱的授意下,骆怀慎统领禁军,监察百官,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的鲜血。
而今,慕容昱的眼神,定在了云琼华身上。
自四年前,那眼神便带上了朦胧的眷恋。随着慕容昱渐渐长大,那眼神中的痴念疯长,如今已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骆怀慎看得懂慕容昱的眼神,因为他心底深处,掩埋着同样的心思。
只是他身子残缺,不敢再有妄念,只盼云琼华平安。
凤栖宫重修完毕,慕容昱备好凤印,命他去请云琼华。
前往仁寿宫的路上,他思虑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平生第一次违背了慕容昱的旨意。
云琼华将骆怀慎的两种说辞听完,挑了挑眉。
“为什么告诉本宫这些?”
骆怀慎握了握拳,眼眸中浓云密布,眉宇深深骤起。
“……柳小姐第一次入宫那日,皇上便吩咐尚衣监,按娘娘的身量,赶制了凤袍。”
“皇上还让奴才重造了一份籍册,为娘娘准备了个新身份,以备选秀入宫。”
云琼华呼吸一滞,闭了闭眼眸,蹙起眉头。
“他竟已疯魔至此?”
骆怀慎顿了顿,轻叹了口气。
“……不仅如此,皇上本来的旨意是,工部需在明年三月前将凤栖宫修缮完毕。”
“可那日朝堂之上,娘娘提及要调谢总兵回京后,皇上便命十二监与工部加征徭役,大开府库,必得在万寿节前完工。”
云琼华眼眸震颤,眉头紧锁,忽然重重叹了口气。
“……若只是生了不该有的心思,本宫尚可加以劝导警告。”
“可是他怎么能做出私用国帑,盘剥百姓之事。”
“怀慎,昱儿是你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骆怀慎闻言,忽然想起给先帝献上麦穗的那个傍晚。
云琼华底色太干净,所以不会明白,如他与慕容昱这般的人,为了私念,便顾不得什么黑白。
他眼眸暗了暗,终是没有开口。
云琼华抬手,揉了揉眉心,深呼吸几次,强迫自己平静。
她脑海中思绪万千,许久后,缓缓抬眸望向骆怀慎。
“昱儿既已对谢凌苍防备,唯有保持距离,才能保全他与本宫。”
“可是思及离开京都、祭祀宗庙之事,本宫心中始终不踏实。”
“按例,皇上亲往祭祀宗庙,文武大臣都应随行。而慕蓉沅如今病重,必不能随本宫与昱儿前去。”
“你且找机会告诉谢凌苍,让他带着精兵暗中守在京郊,以防备慕蓉沅异动。”
“这不妥。”骆怀慎立刻出言反对。
“如今摄政王不过苟延残喘,皇上又心思难测,娘娘还是应以自身安危为重。”
云琼华深吸一口气,微垂下眼眸。
“本宫在宫外,尚有些势力,可以保全自身。”
“而慕蓉沅狼子野心,京城又是国都,即使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不得不防。”
她顿了顿,忽然勾唇,对骆怀慎笑了笑。
“况且还有你统率禁军,作为离京路上的保障。”
骆怀慎闻言,面颊微红,连忙拱手领命。二人又商讨了几句祭祀宗庙之事,骆怀慎缓缓抬眸,看了看天光。
日头已经落尽,天幕阴沉,浓云翻涌,厚重地压下来,似大雪将至。
他收回目光,缓缓开口。
“皇上不愿谢总兵与娘娘相见,是以备好酒菜,请娘娘入凤栖宫。”
“再命宫人向百官宣告,娘娘突发急症,不能赴宴。”
“看如今的天色,宴会已然开始,皇上也应到了凤栖宫。”
“奴才这便护着娘娘前去赴宴,皇上的谎言则不攻自破。”
云琼华闻言,思虑片刻,忽然心头一沉,眼眸深邃起来。
“大费周章,只为不让我见谢凌苍?”
骆怀慎拱了拱手,眼眸低垂,看不清情绪。
“……皇上对奴才的说辞便是如此。”
“至于皇上真正想的是什么,奴才无从知晓。”
云琼华侧目,也望了眼阴云密布的天空。
她轻叹口气,看向骆怀慎的眼神多了几分暖意。
“你怎会不知晓?”
“若不是猜出了更龌龊的事,你又怎会违背昱儿的旨意,将一切告知于我?”
她顿了顿,心中一阵后怕,只觉得寒气沁入骨髓,伸手拢了拢衣衫。
“……怀慎,今日多谢你。”
骆怀慎闻言,连忙拱手行礼,下意识开口。
“娘娘折煞奴才了,奴才不过是……”
他顿了顿,忽然声音一滞,带上了几分沙哑。
“……不过是报答娘娘往日恩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