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身世
“你就是个狗杂种!你就欠揍!”
“你妈被人搞大肚子死了,哈哈哈哈!”
“狗杂种!狗杂种!”
“别说那么多了!兄弟们,揍他!一起上!”
惊慌和恐惧笼罩着幼小的男孩,他在黢黑的街道上奔跑,身后是时远时近的追逐声。
永远跑不到尽头的街道,永远回不到的家门,永远寻不到的安全感......
男孩不知道被什么绊倒了,一头撞向墙壁。
“啊——”傅明哲从睡梦中惊醒,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延伸到现实中。
他长舒一口气。
童年的痛苦经历常常在午夜梦回的时候重演,他知道,他永远忘不了曾经经历的那些伤害。
傅明哲没有父亲,也没有外公。
两代女人忍辱负重,最终得到的只有可悲可叹彷徨寂寥的一生,还有傅明哲这个身份不明的第三代。
傅明哲的外公是当年下乡的知青,凭着一张风流倜傥的脸赢得了外婆的青睐。
那时候结婚只要摆个酒席就算过了明路,连结婚证都不用打。
结婚后不久,外公就赶上了回乡的班车,一去不回。
外婆大着肚子去城里,见到的却是外公和一个官员的女儿结婚的热闹场面。
外婆又步行了两百多公里的路回去。到家后决定打掉肚子里的孩子,不料吃了几副药之后,孩子都没打下来。外婆生了恻隐之心,决定留下这个孩子。
可老天爷却再次戏弄了她,等女婴生下来才发现是个傻子。数九寒天,外婆身心俱病,从此落下了毛病,再也没能离开过床榻,不过几年就撒手人寰。
傻女孩在讥笑和殴打中长大,整天在村里闲逛,才十三岁就被人糟蹋了。
等她的肚子大起来,家里人才发觉出了事。
可是傻女孩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亲戚们为了遮丑,把大肚子的傻女孩卖到了百里外的老鳏家。
老鳏原指望养傻女孩一些日子就能给他生儿育女,不料他给傻女孩吃的堕胎药太猛。
药是中午吃的,人是夕阳落山时候没的。
傻女孩被老鳏扔在山坳里,当天夜里就不见了。
那个本应该被打掉的婴儿在老鳏家里像只猫仔一样断断续续哭喊到半夜,老鳏的邻居听了不忍心,正好家里缺个男孩,就给了老鳏几个粗粮饼,把婴儿抱回去养着了。
老鳏怨恨傻女孩的家里不肯退彩礼,经常在村里散布男孩的消息。
男孩从很小的时候就被周围人告知了身世。
长大的过程中,男孩经历了许多常人难以想象的艰难和羞辱。
但他终于还是长大成人,靠着百折不挠的一口气,活到了今天,成为了一个大厂的厂长,把当年那些曾经打骂过他的人都远远的甩在了后面。
傅明哲抬头看了看周围,半夜市立医院的走廊空无一人。
他缓缓站起身,因为长时间蜷缩下肢导致有些麻木,他站起来扶了一把医院白色的墙。
因为脚麻,他小心的挪动着脚步,然后推门走进对面病房。
靠边的床上睡着一个瘦弱的女孩,因为得到了救治,现在已经睡踏实了。
他在病房里的卫生间洗了把脸,然后就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
“二十一床,沙时薇,准备雾化。”是一名护士的声音。
傅明哲从卫生间出来,见护士正到处转头找人。
护士看到傅明哲,急忙把雾化的设备交到他手上,说:“把她扶起来,这一头放在鼻子上,那边打开开关就可以了。里面的药用完关上,管子不要洗,其他的用清水清洁晾干。记住了吗?”
傅明哲点点头,接过雾化器。
几个小时前他带着沙时薇刚入院的时候就操作过一次了。
“不要给她吃东西喝水,明早六点以后把尿液粪便采集送到检验科七号窗口,到六号窗口采血,采完血才可以吃饭。这是入院时候拍的片子,你收好,白天的值班医生要看。”
傅明哲用另一只手接过片子,随手放在一边。
“有事按铃。”护士说完就匆忙赶去下一张病床。
傅明哲拍了拍沙时薇,她睡的很沉,怎么闹都不醒。
傅明哲把雾化器放一边,把沙时薇扶起来抱在怀里。
她好轻啊。
之前他着急把沙时薇送医院,抱了沙时薇好几次都没有注意到这点。
沙时薇身上穿的是一身洗的发白的牛仔服,裤脚还有一些破烂。
傅明哲穿过牛仔服,知道牛仔服的这种面料轻易是洗不到发白、烂边的程度的,除非洗的次数实在太多了。
做完雾化,傅明哲又把沙时薇轻轻放下,去卫生间打湿毛巾,给她擦擦脸颊。
沙时薇长了一张十分美丽的脸,即便她身体已经瘦的脱型,她的脸颊也只是稍稍凹陷进去。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旁人的视线就被她那双美丽的狐狸眼吸引过去,注意不到这一点小瑕疵。她的唇因为生病而失去血色,让人看了无端生出了怜悯之情。
身边传来有人经过的声音,傅明哲吓了一跳,收回了手。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手指抚摸上沙时薇的唇。
傅明哲自问自己不是个孟浪轻浮的男人,他也不知道自己刚才怎么就迷了神智,做出这样下流的举动。
傅明哲把病床边的帘子拉好,又走出去到走廊的座椅上坐着。他需要远离一下沙时薇,怕他自己又做出什么莫名其妙的事。
本来每个病人都有一个陪护的折叠床,但是傅明哲看到旁边病床陪护的是一对老夫妻,老头子霸占了那张陪护床,老太太只好蜷缩在外面走廊的座椅里。他就把自己的陪护床让给了老太太。
坐在座椅上睡觉当然不舒服,但是时间久了,不知不觉,傅明哲又迷糊过去了。
天快亮的时候,傅明哲听到有两个人在身边聊天。
“是她吧?啊?哥,我没认错吧?”
“是她!就是沙家村的那个泼皮疯老婆子的侄女。你见到那疯婆子了吗?”
“没有啊。哥,你别追那个胖寡妇了,追这个妞吧,这个好看。”
“还用你说,我眼又不瞎。但是那胖寡妇有钱,城里还有房子。这个妞可穷了,那疯婆子抠门的很,要一百万彩礼。”
“哥,你咋这么想不开。先骗出去睡了,睡了就是你的了。疯婆子要一百万做梦呢谁给她去!睡完了不行拉倒,你又不吃亏,还爽过了。疯婆子除了骂人还会干啥,你怕什么?”
傅明哲睁开眼,微微侧脸扫了一眼身边说话的两个男人。
看长相就知道这是一对双胞胎,大的那个剃着光头,小的那个留着蘑菇头,倒是好区分。
“嗯嗯。”光头点着头,明显把弟弟的话听进去了。
“哥,你要是睡到她了,让我也睡一回。我还没睡过这么漂亮的妞来!咱俩是亲兄弟,你可不能光顾自己。”蘑菇头说着,贼眉鼠眼的瞅向沙时薇的病房。
沙时薇屋里另一张床上是个十岁出头的男孩。
傅明哲侧目看到蘑菇头一脸蠢毒的模样,确定这两个男人口中的那个妞就是沙时薇。他握起拳头,没来由的感到气愤。
“那要是疯婆子叫我娶回家,就不给你睡。要是不叫,就随便你,反正下点药她就睡着了不知道了。”光头哥想的美滋滋的。就像他弟弟说的,这么漂亮的妞,睡到就是赚到。要是不能弄回家,那给自己弟弟分享一下也没什么亏。
“成!”蘑菇头弟觉得他哥娶到这漂亮妞的可能性不大,他早几年就盯上沙时薇了,只不过那时候的沙时薇跟她姑姑一样泼辣。他刚表达一下意思,沙时薇就把他骂的狗血淋头,叫他好长时间都不敢上她跟前绕。
沙时薇的姑姑身边养着这么个漂亮侄女,不知道叫多少人惦记着。幸好姑姑从年轻时候就恶名远扬,十里八乡都知道她的泼辣和彪悍,一般人根本不想靠近她惹晦气,这才保下了沙时薇。
“等睡到她,我得跟所有伙计说。”蘑菇头弟伸出舌头舔着下嘴唇,“我不信谁还能找个更漂亮的。”
“那当然。”光头哥摸着裤子笑出来,“下回咱趁夜过去,你按住那疯婆子,我就干她去。实在不行把老么带去,让他也睡一回。”
傅明哲猛地站起身,他听不下去了。
他朝护士站走过去,说了几句话就离开了。
护士站立即叫了保安过来,保安上前质询这两个人。
一问得知这两个人是夜里没有地方去,溜进医院蹭地方睡觉的。
保安直接把两人给撵出去了。
傅明哲从楼上的窗户向外看,确定那两个人被撵出医院大门,才重新回到刚才坐的地方。
病房里的老太太起来了,把折叠床收拾起来,很坦然的就放在她那边,然后就开始制造各种大动静。
老太太看护的男孩很快就被闹醒了,尖叫着大喊:“奶!你干嘛!吵死了!出去!”
老太太大声吼那个装睡不起的老头,骂骂咧咧让他起来去照顾男孩。
过了一会,男孩又尖声喊:“我不吃这个!我要吃那个蓝皮的!不是这个绿皮的!”
老两口就开始互相指责对方,把怨气发泄在对方身上,骂出的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傅明哲想起昨天把沙时薇抱回旅店时她姑姑的反应,那个女人也是张口闭口都是难听的话。
姑姑一点也不觉得她病到昏迷是多大的事,反而怒骂傅明哲愚蠢。
“谁家钱多花不了就去医院!医院就会骗人钱!脑子有病才往里送钱!你想让她去医院你掏钱!我没有钱!谁也别想骗我的钱!”
就冲着她当时的那个态度,傅明哲一股气上来,抱着沙时薇转身就上了自己的车,交代领头的工人干完活自行下班就一路开车到镇医院。
结果镇医院的医生检查过之后根本不敢收,让他赶紧带人转去市医院。于是他又把沙时薇带到了市医院,刚进门被路过的医生一检查,一群医生护士瞬间围过来,直接就把她推进了抢救室。
傅明哲还以亲人的身份为沙时薇签了字。
傅明哲起身来到沙时薇身旁,见她已经睁开了眼睛。
“怎么样?好受点了吗?”他克制住想用手测一下她额头温度的冲动。
“你......你把我带医院了?”沙时薇声音沙哑,“你......为什么?”
傅明哲皱起眉头,说实在话,他也不清楚为什么他要出手救助这个只见过三面的女孩,遇到沙时薇之前,他因为发善心被骗过许多次,甚至吃过一次大亏,因此他的心也渐渐变得麻木冷漠起来。
更何况他和这个女孩第一次打交道的过程并不愉快。
“为什么不让我死呢?我怎么还没死呢?”沙时薇说着,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你为什么要救我?”
傅明哲沉静的抬眸打量着沙时薇,面上并不显露心情。
这个女孩说话的时候眼睛又看向天花板,一张脸上满是淡漠,好像她谈论的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
“或许,因为不想看到你出事吧。”傅明哲轻声说。
“多管闲事。”沙时薇闭上眼睛,咳嗽了一阵,不知道说了句什么。
隔壁床动静很大,吵闹声拍打声不绝于耳。
傅明哲皱起眉头,没听清沙时薇的话。
他起身到外面向护士咨询:“现在还有空的单人间吗?”
“巧了刚走一个,你要定的话就赶紧,单人间最紧俏了。”值班护士查询后说。
傅明哲又补交了住院押金,回到沙时薇身边,“你躺好别动,我帮你换个房间。”
沙时薇虚弱的睁开眼看看他,什么也没有说,又闭上眼。
两名护士进来把病床的固定腿收起来,一个在前面推,一个在后面拉,就这样把沙时薇换到另一间病房。
期间旁边床的老太太看到沙时薇被推走,还下意识的看一眼被她护到她那边的陪护折叠床。见护士没发现没吱声,她就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新的病房窗户向阳,床靠在离窗户近的位置。
早晨橘色的光线照在沙时薇脸上,迫使她睁开眼睛。
傅明哲走过去把窗帘拉上。
沙时薇挣扎了一下坐起来,见病房里只有她这一张床,问:“怎么只有我了?”
“那边太吵了。”傅明哲说着,把枕头和靠垫都垫在她腰后。
“哦。”沙时薇嘴角微微下撇,“我还以为住单间是因为我要死了。”
“昨天可能真的快死了,今天应该不会了。”傅明哲打量着沙时薇那张柔弱白皙的脸,因为生病,她那双狐狸眼睛里不复有一丝戾气,盈盈眸光里满是柔软脆弱。傅明哲就这样近距离看着她,一时竟然痴了。
沙时薇没注意到傅明哲出神,垂眸呆滞的兀自说着:“傅先生,你能帮我联系一个人吗?如果我死了,请你帮我联系我舅舅,我有他的手机号......我想和我妈妈埋在一起。”
傅明哲回过神坚定的拒绝说:“等你好了,我可以带你去找你舅舅。”
沙时薇苦涩的一笑,干巴巴的说:“我找过他的,他让我去死。他说过除非我死了,不要再找他。”一行清泪从眼角滑落,“谁都不要我,都盼着我去死。”
傅明哲不知道怎么安慰沙时薇,沉默了片刻,他问:“那天,你为什么到河里去?因为不想活了?”
“不是......我的吊坠掉进河里了。”沙时薇难过的说,“吊坠里面有我妈妈的照片,那是妈妈留给我的最后一样东西。我妈妈在我六岁的时候就死了。”
傅明哲双手紧握起来,温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
“其实照片早就看不清了。我已经不记得妈妈长什么样子了。”沙时薇的眼睛转向窗帘遮住的太阳,现在窗帘那个位置是一个比较明亮的点。
“别人那里还有你母亲的照片吗?比如说你的舅舅......”傅明哲积极寻求补救措施。
沙时薇没有再说话,只有止不住的泪水沉默以对。
这时早班的护士来上班了,一名护士拿了一张纸送过来。“10号床,费用清单。”
沙时薇看着傅明哲接过那张纸,眨眨眼,抿起嘴,小声问:“是不是很多钱?”
傅明哲扫了一眼,调侃说:“想不到你在这床上躺了一夜就花了快三千块钱了。”
沙时薇的手无力的握了下,无神的双眼突然又有了内容。她转过脸,又垂下眼眸说:“谁让你有钱没处花。”
这口气倒和她姑姑一脉相承。
“那问你姑姑要?”傅明哲扬眉故意问。
“你想找骂,我都要不到一分,何况是你。”沙时薇自嘲的说。
“你倒是挺了解她的。”
沙时薇无奈的说:“我跟在姑姑身边十七年了。”她抿了下嘴,“等我好了,我会出去打工挣钱还你的。”
“不还也没关系。”傅明哲不在意的说,“我会继续支付你的住院费用直到你出院,你好好养着,好利索了再出院。”
“那......”沙时薇不相信这世上竟然会有不在意钱的人,她想起姑姑以前对她叮嘱过的话,假如一个男人舍得给女人花钱,那一定是图她的身子。
沙时薇对此深有体会。她曾经有过不少追求者,大学时有一个不熟的男生整天给她买饭,尽管她一再当面拒绝,那些饭她一口都没吃,但是那个男生还是自作聪明继续买,还把这件事大肆宣扬出去。
后来,那个男生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把沙时薇堵在一条小路上,逼她答应男女关系无果后,恼羞成怒拽着沙时薇就要去开房,把沙时薇吓懵了。幸亏当时在学校里,附近有人听到她的呼救赶过来帮她解围,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沙时薇小心翼翼的抬眸去看傅明哲,见对方一脸平静的看着自己。她早就过了幻想会有超人解救自己的年纪,她更害怕傅明哲会拿如今的恩来要挟今后的自己。
“你......你救了我......上次在河里不算。这次算你救了我。我一定会还你钱的,就算你不要我也要还你。”沙时薇斟酌着,生怕说的太生分了,惹的傅明哲生气,毕竟她还要继续住院治疗,不知道还要花多少钱,“我可以写借条,我可以多还一些,就当是为了报答你。我不想欠你钱,不想欠人情。”
傅明哲见沙时薇眼神躲闪,大约猜出了她的意思,不禁叹口气说:“虱多不痒,债多不愁。走吧,沙大小姐,先做检查去。”
沙时薇以为刚才提借条就够窘迫了,没想到接下来的检查才是心理和生理的双重折磨。
医院的卫生间在早晨这个时候非常紧俏,沙时薇好不容易接完了液体,先勉强提起裤子把小杯子放到外面去。等她收拾好自己出来的时候,发现傅明哲已经把小杯子里的液体倒进试管,正拿着试管等着她。
“你......”沙时薇见此情景瞬间红了脸,她一夜都没喝水,排泄出来的液体浓度非常高,气味也很冲,她自己都觉得脏。
“那个呢?”傅明哲面不改色的问。
沙时薇从兜里摸出一个带小勺的塑料盒子,尴尬的说:“我.....我没有。”她有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哪有那个。
“好。”傅明哲没有多余的话,转身朝化验处走去,把试管放好,又回来在卫生间外面洗了洗手。
沙时薇扶着墙站着,看着傅明哲做完这一系列动作。
从来没有人能舍下身份为她做到这一步,说她内心没有震撼是不可能的。
“谢谢你。”沙时薇无措的小声说。
做完全部检查,傅明哲把沙时薇送回病房。
护士过来给沙时薇打上针。
沙时薇垂眸靠在床头上,努力想平复内心的波动。
傅明哲环顾一圈见病房里空荡荡的,连喝水的杯子都没有,便问:“我去楼下超市给你买点日用品。你需要什么特别的,我帮你一块买好。”
沙时薇抬眸看他,一双漂亮的狐狸眼里满是盈盈泪光。
“怎么又哭了?”傅明哲靠近过来,掏出手帕递给她。
沙时薇想起上次傅明哲把她从河里拽出来以后,也是给她手帕擦眼泪。
傅明哲看到沙时薇这边的手打着针,那边的另一只手比较远,犹豫了一下后,他拿着手帕凑近给她擦了下泪水。他的动作轻轻的,生怕弄痛了她。
随着泪水被手帕带走,沙时薇的眼睛恢复了清明,她看着傅明哲,小声说:“谢谢你。”
傅明哲笑了笑,又叹口气,把手帕放在沙时薇手边,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