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尚角身处宫门时,总是有许许多多的人忌惮他的威望、艳羡他的功绩。
可当宫尚角离开了宫门,像是一匹任劳任怨的骡子一样,重又外出打拼,以此供养整个宫门时。
大家便又好似全都忘却了先前的种种龃龉,以及潜藏在心底的重重不满,只顾安心地躺在前人留下的功劳簿上,奢侈地享受着宫尚角为他们带来的,锦衣玉食的生活。
——只除了宫远徵和宫明商。
宫尚角走后,姐弟二人便又如他所想的那样,低调谨慎、小心行事,更是一如既往地不插手羽宫的麻烦事,只是独自安静地生活在商宫和徵宫。
而宫门,仿佛也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渐渐地,也不再有宫门中人提起诸如“新娘队伍中有无锋派来的细作”、“浑元郑家叛变,投靠了无锋”、“郑家二小姐郑南衣乃是无锋走狗”……这样的话儿了。
好似这些曾经轰动整个宫门,掀起无数波澜的大新闻,随着浪潮退去,原本波涛汹涌的海面渐平渐息,便也跟着收敛起了水花,开始变得不值一提了。
而在这欣欣向荣的假象背后,也只有有心之人才看得分明,这哪里是宫门重归平静的象征?
一切不过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短暂的宁静罢了。
——
若说这几日,宫门其他地方勉强还称得上安宁,那么女客院落那厢,却是颇有几分不太平了。
早在几日前,宫门才举办了少主宫唤羽的选亲大典,原本正是喜气洋洋,预备下一步的好时候。
然而,还不等执刃以公济私,试图寻个借口,给小儿子宫子羽也照葫芦画瓢地办上一回时,好端端的喜事却突如其来地化作了明晃晃的噩耗。
——原定的少主夫人姜离离,因突发急病,被迫送离了宫门。
更加糟糕的是,还没等宫门的一众掌权者腾出手来,细查这究竟是所谓的天灾还是人祸使然时,宫门……就又有新的事端发生了。
……
深夜,商宫。
宫明商和青玉对坐在廊下,两人一边细细品茶,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没什么意思的闲话。
过得一会儿,姐妹两个便又都觉得有些无趣了,于是从房内搬出一副墨玉棋具,开始闲敲棋子落灯花,静静地等待着事态的发酵。
“二小姐,你看。”青玉看着棋局走势,蹙眉几许,纠结片刻后,才慢慢落下一子。
然而待她再抬头时,却是眼前一亮,纤纤素手伸出,遥遥指向远方。
宫明商当下便也顺着她的指引,向远方高处看去。
高塔红光现,孔明天灯飞。
——这是宫门最高级别的示警手段,轻易不得出的。
上一回……就是宫明商这个熟知宫门历史的人,也不大清楚究竟是在什么时候了,想来应当是在很久以前了。
总之,这两个征兆一旦同时出现,便代表着宫门内部发生了一件天翻地覆,足以令全宫门大乱的惊天大事。
“还得再加上一句,”宫明商见了,却并没有多意外,只是微微勾了勾唇角,心里竟还生出了几分快意,“堂前白绫挂。”
——是以,执刃的丧仪将起。
若说宫门突变,明面上最先得知消息的,是后山的几位长老,其次便是新任继承人宫子羽与他的侍卫金繁,还有恰巧与他们同在一处的大小姐宫紫商。
那么,宫明商和青玉,充其量便只能算是第三波了。
不早,不早于那些身居高位、要职的人。
也不晚,身为宫门血脉,宫明商的消息到底也没有迟缓到竟比那些无关紧要的新娘子、各宫仆从侍卫还慢。
只是,待消息一路晃晃悠悠、不紧不慢地传到商宫这里,许多事情早已是板上钉钉、无可更改了。
因此,宫明商和青玉听入耳的消息便是——执刃和少主被刺身亡,羽公子现如今已在长老们的主持下,临危受命,成为宫门新一代的执刃了。
二人听完底下亲信的汇报,将手中捏着的棋子随手掷进一旁的棋篓子里,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不咸不淡地应上一句“知道了”,便又开始静静地等待,等待下一位匆匆来客。
当然,如今这时节,还能想着来找宫明商的,除了宫远徵也再没有别人了。
不出宫明商和青玉所料,宫远徵很快便既委屈又气愤地跑了进来,像只可怜巴巴的小狗一般,拱在姐姐身边。
他很相信姐姐对自己院落的掌控力,再加上眼下正是怒气冲天的时候,便也没有多加思考自己的言行是否有失妥当。
再说了,他所思所想的本来就是他的心里话,又有什么值得掩藏,不能往外说的?
于是直直地倾诉道:“姐姐,你听说了吗?宫子羽那个草包竟然成为了新执刃!”
他实在是愤怒难当,一面说,一面还觉得有些晦气,当即呸呸呸地啐了好几口,“凭他这个趁火打劫的小人也配!”
平心而论,这倒不只是宫远徵一怒之下,有失公允的气话,在大多数宫氏族人的心中,宫门下一代执刃之争,从来就只有两个选项——一是原少主宫唤羽,二便是角宫之主,宫尚角。
宫子羽……这确实是个太出乎众人意料,也从没被他们看在眼里的人了。
这么说吧,但凡这一代的商宫、角宫、徵宫之主,是视权势如命,为了执刃之位,能杀伐果决,不念亲情,不择手段的性子,那么今日,羽宫没了的恐怕就不止一位执刃并一位少主了,还得再加上这位羽公子——直杀得羽宫片甲不留、寸草不生才是。
宫子羽着实是难当大任。
他成为执刃,任是谁都不能心甘情愿地选择臣服的。
可话虽如此,现实却也是血淋淋地摆在眼前了,如今上位的,还偏偏真就是这位让他们都看不惯的羽公子。
宫明商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劝慰弟弟,只好默默伸手,动作温柔地摸了摸弟弟的小辫子,以示安抚。
宫远徵被姐姐顺了顺毛,心情稍微好了一点点,他浅浅哼唧了两声,却又突然张口,提出了一个直令宫明商咋舌的请求:“姐姐,我要去长老院,现在就去!”
他非得去当面问问,宫子羽究竟是凭什么越过他哥哥,一跃成为宫门的新执刃的!
难道他哥哥此前许多年的付出与辛劳就这样白费了,就这样不被他们看在眼里、放在心里吗?
若不以功劳高低来行赏,只看远近与否,那这宫门还有什么天理可言?
所以,就算是龙潭虎穴,他今儿也必得闯上一闯,去替哥哥讨一个公道!
宫远徵嘴上大胆,眼神也足够坚定执着,心里却很有几分害怕——不是因为要强闯长老院而心生怯意,只是担心姐姐会拒绝他的请求。
毕竟,哥哥姐姐都曾经三令五申过,要他听姐姐的话,不能独断,不能任性惹祸。
也正是因为这样,宫远徵哪怕怀着“姐姐可能不会赞同我的想法”这样的心思,也依旧要冒着被拒绝的风险,来知会宫明商一声。
——总不好真叫姐姐被蒙在鼓里吧?
然而,出乎宫远徵意料的是,宫明商竟没有出言劝他。
她只是径自起身,将弟弟一并拽起来,替他拉紧了身上的披风,转而又给自己和青玉裹上了一身稍微厚重些的斗篷,随后便以一种毅然决然、不容拒绝的态度道,“好,我明白了。”
“走吧,我与你同去。”
聪慧如宫明商,又怎会不知他们这一趟压根就不可能讨到什么所谓的公道,更不可能顶着长老们的偏心与偏帮,将宫子羽已然到手的执刃之位强抢过来……
他们不过是在做无用功罢了。
可,这一回,她依然乐于奉陪。
她总要叫宫远徵知道,这世上的许多事都是没有公平可言的。
所以,天不与我时,我便自来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