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历来是没有女子习武的惯例的。
当然,这话也并不绝对,说到底,宫门家大业大,鱼龙混杂,什么样的人没有?
倘若真心想寻,往上数个一两百年,总归是能找到那么一两个不愿走寻常路,更不愿意背负世人强加给女子的宿命,当什么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如此的特例。
但那终归只是极少数者,她们便如稀世之珍一般,不可多得。
绝大多数宫门女子还是无法挣脱既定的轨道,还是得承载着父母亲长的期许,这样浑浑噩噩,碌碌一生。
是以,在花长老和雪长老的固有认知里,宫明商便该和她的姐姐宫紫商一样,虽有天赋,但主要重在武器设计与宫务管理这两个方面,其余的却是一窍也不通——尤其是武艺,无人教授,又如何长进?
诚然,她会是很好的襄助者,以妻子、女儿、姐姐的身份,助力她的夫君、父亲、弟弟,推动宫门迈向更加光明的未来,却绝不会是乾坤再造的开创者。
这也是他们为什么会将宫明商看作是容易拿捏的软柿子的一大原因。
没有武力,自然就没有反抗的能力,更没有站在台面之上,为自己发声的机会。
他们只要不做得太过火,宫尚角、宫远徵就是再想护她,那又如何?
识时务者,是不会为了一件芝麻大点的小事,上纲上线,轻易与地位崇高,有话语权的长老翻脸的。
但他们从不知道,宫门里竟还藏了像宫明商、青玉、月栀,乃至是不通武艺,却同样怀揣着一颗极为强烈的反抗的心的宫紫商……这样惊才绝艳的女子。
他们更不清楚,宫明商是如何在他们不知不觉间,习得这一身足以与同辈儿郎相比拟的好功夫的。
仅从方才的对打来看,宫子羽远不如她。
宫远徵虽比宫子羽强上不少,可细论起来,他也未必是宫明商的对手。
恐怕,小辈里也只有武力最强悍的宫尚角能够与她较量一二,但……二人或许也只在伯仲之间而已。
长老们一直以为宫明商是只柔弱无害的小兔子,虽偶有龇牙、蹬腿的时候,但她的杀伤力终归是有限的,哪里想得到她竟会摇身一变,幻化成一头扬着獠牙的猛虎,凶神恶煞,这又如何不让长老们为之错愕?
宫尚角和宫远徵虽比二位长老好些——他们是知道宫明商通晓武艺的,却也没有好上太多。
宫明商在他们跟前,几乎是从未如今日这般,认真动用过武力的,因为不需要,也压根没有这样的机会——只要有这哥俩在场,她总是最安全的那一个,不会被任何人、任何外物所胁。
她只是偶尔会在旁观宫尚角调教宫远徵的时候下场,笑意盈盈地让宫尚角不要厚此薄彼,缠着宫尚角也教她两招。
然后随着宫尚角的指点,摆出一副令兄弟俩失笑不已的花架子……时日渐久,宫尚角和宫远徵便也默认了,宫明商在习武上的天分实在有限,于是转了心思,一人努力加强宫明商身边的防卫,而另一人则费心研究各式毒药,好让自家姐姐防身。
他们哪里知晓宫明商竟是这样一位深藏不露的高手?
就连看似平静从容的宫紫商,心里也不是不诧异的,她知道妹妹一直在背地里偷偷习武,幼时的宫明商也曾来问过她,可要与她一道儿修习武功。
只是代任宫主的责任太重,宫紫商要做的事太多了,她实在没有足够的精力,她的习武天赋也确实有限——是真的天资不足,付出与收获不成正比,宫紫商思来想去,便还是推拒了妹妹的好意。
但她也没有料到,妹妹竟能修炼到如今的程度。
……
宫明商于是便在众人这瞠目结舌、吃惊不已,明里暗里都打量个不停的目光中,无动于衷地继续着自己的动作。
她自顾自地挪开踩着宫子羽的脚,又弯下腰,掐着宫子羽的脖子,就像是在拎一只小鸡仔那样,把他一个大男人直接从地上就给提溜了起来。
神色漠然,毫无怜惜之情。
金繁见状,不免更是心急,他想要闯出一条生路来,但有青玉的阻拦,到底是无法成事,只能困顿于原地。
宫明商只是一个抬眼,原本守在云为衫附近的月栀便心领神会地走过来,替换了宫明商的位置,扣着宫子羽的胳膊,死死押住了他。
宫明商得以腾出手来,她看看脱身未果的金繁,又望望已是笼中鸟,插翅也难飞的宫子羽,满意地点了点头,她有些心疼地抚了抚衣襟上的褶皱,随后又款款挪步,走到云为衫、上官浅的跟前。
一步步,就像是重重踏在了她们心上——死神将至。
宫明商缓缓立定,垂眸看了看二人,又悠悠地开口,扬声问向众人:“云为衫蛊惑宫子羽,偷盗宫门情报,泄露宫门秘要;上官浅身为无锋细作,潜入宫门,心怀不轨,这二人理当处以极刑,在场诸位可有异议?”
姐妹们自然都是站在她这一边的,宫尚角和宫远徵也没有二话,至于雪长老和花长老——若是处置旁人,他们兴许会有些微词,但无锋刺客,二人从来都是赶尽杀绝,除之而后快的,当然不会说出半个不字。
这个结果堪称是众望所归。
就连金繁也默默地敛了声,全场也只有一个尚且不肯死心的宫子羽还在叫嚷:“我不同意!”
宫明商闻言也只是笑一笑,完全不以为意,只是云淡风轻地睨他一眼,回道:“那你就好好看着,记住这个教训吧。”
这一日、这一幕注定会成为宫子羽午夜梦回时分的梦魇,永刻心间,经久不忘,但宫明商绝不会心软。
她甚至没有假手于人的想法,左手径直拽起了瘫软的云为衫,右手则暗自运起了内力,分明是一副要当场行刑的模样。
左右是死到临头了,云为衫此时便更是输人不输阵,她恶狠狠地睁大了双眼,瞪向了宫明商,面上凶恶无比,但只有她自己清楚,她的心底有无尽的悔意在不住地弥漫着。
或许……是她错了,她不该领下这一次的任务,也不该这样冒进地闯进宫门来,更不该自以为聪明地做这些小动作,就算是受无锋驱使,为人掌控,失去自由,那又如何呢?
苟且偷生总归是要比失去性命来得更好些的。
毕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可她没能完成无锋下达给她的任务,没能寻找到云雀的踪迹,找到那个杀害她妹妹的凶手,为云雀报仇雪恨,她也……没能珍惜那个哪怕她的身份暴露了,却仍然愿意豁出去保护她的良人……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云为衫终于放下了自己的种种疑虑,确认了宫子羽的真心,她努力地抬一抬眼,望向一旁的宫子羽,有些惨然地笑了笑。
云为衫有太多太多的不甘心了,但她已是无力回天了。
宫明商其实是知道云雀的真实死因的,但她可没想让云为衫死得明白,无论是为了她自己,还是为了那些枉死在无锋手下的族人,亦或是为了姜离离和宋妍,她都要让云为衫死得不甘、死得痛苦、死得悔恨。
于是,她全无为云为衫解惑的心思,而是默默运足了内力,重重地出掌,击打在云为衫的天灵盖上。
“阿云!”宫子羽目眦欲裂,撕心裂肺地吼叫着。
宫明商却不为所动,她确认云为衫已是死得透透的了,便猛地一松手,任她轰的一声坠在地上,自己则扭了头,目光危险地步步逼近上官浅。
无锋刺客是于刀尖上行走,时时刻刻都有丧命的风险,这不假,但这并不代表上官浅看得多了,经历得久了,心性漠然了,就也开始变得不怕死了。
上官浅眼睁睁地看着云为衫毙命于自己眼前,这一刻,自保的心思占尽了上风,甚至盖过了一直以来想要向无锋与宫门报仇、讨债的怨恨,她骇然出声,努力惊呼道:“你不能杀我,我乃孤山派遗孤!”
孤山派自来与宫门交好,是宫门最最鼎力的盟友,就连宫唤羽的母亲也是孤山派出身,甚至是孤山派的嫡系子弟。
孤山派在被无锋攻打乃至彻底灭门前,其实是向宫门请求过帮助的,只是那时的宫门才经历了霹雳堂的背叛,尸横遍野,损失惨重,再加上他们实在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生怕再遭遇一轮伏击,宫门委实是损失不起了。
于是,宫门选择了自保为上,袖手旁观,而孤山派苦战多日,却无援兵到来,便也因此毁尽。
从这方面来说,宫门对孤山派是有愧的。
若以常理而言,就算上官浅后来加入了无锋,但她一介孤女,哪有反抗的余地,一切都只是被迫的罢了,无论如何,看在两家往日的情面上,宫明商也该既往不咎,留她一条残命的。
可宫明商哪里是会按着常理行事的人?
她闻言,也只是如风过耳,冷淡地回问:“那又如何?”
这话,上官浅若说得早些,早在她进入宫门不久,便来自报家门,宫明商或许还会有所动容,给她留一条生路,可眼下,这不过是上官浅的求生之策罢了。
若是给她苟延残喘的机会,在宫门危难之时,她肯定是不会吝啬于再踩宫门一脚的。
虽然这在上官浅看来,是情有可原,是一报还一报,但宫明商并不接受。
“你这话,不如下去和被你残害过的宫门中人说吧。”宫明商漫不经心,如法炮制。
但在生命的尽头,上官浅恍惚听得耳边有人轻之又轻,几不可闻地道了一句:“孤山派自有人能活。”
——所以你,必须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