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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达先往北走了一段路才转道南下,出了邰县,道路两旁树木光秃秃的,满眼都是荒凉萧瑟。

萧惟一直在心中估算距离,走了小半个时辰,他们快到那两个无名死者出事的地方了。萧惟暗中拽了拽谢无猗的衣角,谢无猗会意,便提出要出去透透气。

众人的落脚之处紧挨着一丛灌木,低矮的细枝纵横交错,似乎被人折断过。枝条上玉片一样的小叶子上积满灰尘,却是这片枯黄的土地上仅有的生机。

“哎呀,破树有什么好看的?”晚三秋嫌弃地踮着脚跟在萧惟和谢无猗身后,生怕里倒歪斜的树枝刮破自己的大红袍,“大人要是想散心,秋园后院里长满了珍奇古木,还有四季常开的花,您想看什么就有什么哩。”

谢无猗懒得理会晚三秋,只假作欣赏风景,沿着灌木丛中杂乱的足印前行。

桑琛压下案情有个好处,这条路人少,凶案现场被保护得很好。忽然,谢无猗发现一处灌木有明显的蹲踩和挤压过的痕迹,看足印的深浅应该是有人在这里蹲伏了很久。她看了萧惟一眼,萧惟停下脚步,回头笑道:

“秋老板,什么时候给谢大人安排一场戏?他还没见识过呢。”

“那是自然,”晚三秋扭着身子挤过来,“不知谢大人喜欢什么戏文,重牙板还是琴瑟?”

两人一言一语地讨论着,萧惟把他能想到的所有和戏文有关的词都堆了出来。谢无猗趁晚三秋不注意,从印痕最深的土坑里摸出一把形状特殊的绿钥匙。

沿着灌木丛继续走了一刻,他们便抵达了传说中的吊雨楼镇。

这是萧惟和谢无猗第一次来吊雨楼镇,出乎意料的是此地虽名为镇,实际上只有一栋巨大的吊楼建筑。整个镇已被封锁,外面立起数丈高的围墙。围墙上露出的楼顶也已残破,仅剩一层骨架。

阳光初起,透过墙外悬挂的暗绿色的藤蔓荆棘,愈发显得这个镇子诡异阴森。

谢无猗呼吸一紧,被眼前的庞然大物震撼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吊雨楼镇无论是外形还是屋顶的残骸,都让她想起阿特罗牌上绘制的楼宇。

南方高塔。

萧惟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的神色十分凝重,难道萧豫说吊雨楼镇因瘟疫而遭受灭顶之灾是假的?

“要不是闹鬼,这镇子还是我们合州的骄傲呢。”晚三秋拧起两道粗眉,尖着嗓子道,“全镇人同出一族,吃喝拉撒都在吊楼里。而且他们族中有个奇怪的规矩,只有族长批准的两类人才能出这个吊楼,一种是种粮的农夫,另一种是卖粮的商人。你们可听过这样的奇闻?”

粮商,又是与钱有关。

谢无猗和萧惟目光交汇,笑道:“秋老板倒是清楚这里的规矩。”

晚三秋甩开红绸,亲昵地靠在谢无猗肩上,“大人,在下是秋园的老板,秋园很多广为流传的戏文都是根据吊雨楼镇的事改编的呢。”

他把谢无猗推远一些,神秘兮兮地道:“在下不光知道吊雨楼镇的规矩,还知道他们族长家里养着‘双璧’歌女,最擅水袖舞。”晚三秋抛了个媚眼,一脸“你懂得”的表情,又意味深长地朝桑子鱼投去一瞥,“而且桑大人的私宅里也藏着情人,我们大家都心知肚明。”

谢无猗哪被人这么“示好”过,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她低头从晚三秋的“攻势”中绕出来,“秋老板是有什么特殊喜好吗?”

“哎呦呦,瞧您这话说的,”晚三秋夸张地笑着,像对情郎恋恋不舍的小女子一样扭捏着身姿,“在下只是投其所好,您若是不喜欢在下便不打扰您了。”

说完,晚三秋便翘着兰花指拈起红绸,一摇一扭地哼着戏走了。

谢无猗和萧惟并肩走在后面,低声叹息,“昨夜真是辛苦你了……”

“我不好龙阳,可没有得他青睐的好福气。”萧惟调笑了几句,又压低嗓音道,“达达刚才探过,吊雨楼镇周边的泥土都被重新翻过,看不出孔帆留下的踪迹。”

谢无猗掩口问道:“红鹰干的?”

“多半是,”萧惟举目望向高高的围墙,“得翻进去看看了,我怀疑镇子灭门的事有问题。”

谢无猗点头同意。来都来了,既然镇子外面被清理过,里面又会是什么光景呢?

她从封达手里讨了根绳子,绑成结实的锁扣,借绳子的力量攀上墙给众人寻找合适的落脚点。晚三秋和桑子鱼皆是瞠目结舌,没想到看上去瘦小的钦差大人竟然能利索地爬上这么高的围墙。

封达和萧惟身上有功夫,没怎么费力就越了过去,谢无猗看看桑子鱼,犹豫道:“子鱼要不去马车里等等吧,我们一会就出来。”

不料桑子鱼轻咬嘴唇,勉强答道:“我……我和你们一起吧。”

谢无猗张了张嘴,想到桑琛给她的任务是时刻跟着他们,也就没再多说,背着桑子鱼翻过了围墙。

晚三秋抓着绳子紧随其后,等爬到墙顶时手都被刺破了。他皱起眉,心疼地吹着流血的手指,“谢大人,在下这削葱根一样的手啊……”

看晚三秋哭哭啼啼的样子,谢无猗简直脑仁疼。可这人死皮赖脸地粘着他们,她也不好把他赶回去,只能拼命忍着。

“那个……你,”晚三秋指着桑子鱼,“你手熟,帮我包扎好不好?”

桑子鱼一哆嗦,下意识就去看谢无猗的脸色,见她没有反对的意思,便撕下一小截干净的裙摆,熟练地给晚三秋包住了手指。

“手艺果然不错,谢了哟。”晚三秋转悲为喜,亲昵地拍了拍桑子鱼的头。

然而他的干笑很快被堵在了喉咙里。

几丈高的院墙,围住的竟是人间炼狱。

烈火席卷吊雨楼镇,把这里的一切焚烧殆尽。吊楼坍塌了大半,残垣断壁倒伏在废墟之中,尚未化成灰烬的吊楼里,广院中,遍地尸骸,处处都散发着腐臭味。

饶是谢无猗和萧惟见多了大场面,看见这般惨状也觉得无比震撼。桑子鱼自小养在深闺,哪受得了这样的刺激,忍不住干呕起来。谢无猗发觉,忙翻出一粒药丸悄悄塞到桑子鱼手中。

那是一颗带有特殊薄荷香的香丸,最能凝神静气。桑子鱼含在舌下,顿觉满口清香,恶心也减轻了不少。

不过晚三秋的状况就不是很好了。他躲着地上狰狞的焦尸残骸,表情十分激动,扶着墙吐得昏天黑地,连站都站不起来。

良久,晚三秋才在封达的搀扶下勉强起身,脸色苍白得几近透明,好像随时都会生出裂纹的瓷瓶。萧惟沉声问道:“秋老板既然了解吊雨楼镇的传说,是否也知道这场大火是怎么回事?”

晚三秋整个人挂在封达身上,早没了之前妖艳轻浮的做派。冷汗顺着他的脸颊流下,在白腻的脂粉上刮出浅浅的印痕。

“咳咳……”晚三秋捏住鼻子,尖声细语道,“不就是瘟疫爆发,为了防止扩散就把病人一把火烧了吗……咳咳,还能有什么事?”

晚三秋这句话如同轰雷掣电,让萧惟定在了原地。

两年前,山崩地裂,江河易位的一场灾难,却被萧豫收到的一条消息轻松碾碎。

萧豫说此地爆发了瘟疫,之前萧惟不知道吊雨楼镇特殊的建筑结构,理所当然地认为官员是把染病的人都带走,只是发病人数太多才导致镇子灭门。

可现在他们亲眼所见的,却是吞噬全镇的大火。

是什么样的瘟疫,才能让人一把火烧掉整个镇子?

孔帆遇袭后,为什么要往空无人烟的吊雨楼镇跑,他是慌不择路,还是在寻找什么?

仿佛是被冥冥中的力量推动,萧惟迈开步子,走向仅存的未被烧毁的阁楼。不管孔帆的目的是什么,不管与连环凶案有没有关系,吊雨楼镇覆灭一定另有内情。

“我说大人,”晚三秋捧着胸口弱弱地抗议,“要不咱们回去吧?在下实在不想往里走了……”

萧惟脚下未停,谢无猗发觉他的状态不太对,便回身吩咐封达:“你跟桑姑娘和秋老板留在这吧,我和林大人去里边看看。”

“别别别!”晚三秋立刻摆手,脸扭得比苦瓜还要难看,“人都死了两年了,万一真遇到鬼怎么办?您大人有大量,还是带上我们吧。我跟您说啊……”

眼见晚三秋又开始絮叨,谢无猗就知道他缓过来了。她也不再管他们的反应,紧走两步跟上萧惟,借披风的遮掩轻轻捏了捏他的手腕。

萧惟勉力一笑,反握住谢无猗的手,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的稻草。从身后看,两人正靠在一处商量事情,倒也没令晚三秋起疑。

在二楼一间相对完好的厅堂里,一缕阳光照在墙角,晃了谢无猗的眼睛。

反光?

谢无猗一愣,忙走上前在废墟里翻找起来。她一侧头,萧惟也立刻跟上来。在层层叠叠的灰尘下,谢无猗手心里躺着一枚被焚烧过的黄色翙文簪。

鹓雏部!

谢无猗将翙文簪收在袖中,起身问跟上来的三人:“知道这是谁的房间吗?”

晚三秋又蹲在地上呕吐不止,桑子鱼紧攥着衣摆,嗫嚅道:“这里朝南,在这边吊楼的正中间,而且没完全被火烧光,是不是吊雨楼镇族长周梁的正堂啊……”

周梁就是晚三秋口中那个定出奇怪规矩的族长,能让吊雨楼镇多年来运行有序,想来他也是个严苛但受人爱戴的粮商。

谢无猗觉得桑子鱼的判断有道理,她望向萧惟,也从他眼中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谢无猗再次环视整个房间,忽地皱起眉,指着另一面墙边几条横七竖八的铁棍道:“封达,把那几根棍子搬开。”

封达立即动手开干,晚三秋这才一口气倒上来,讽刺道:“谢大人还真是胆大,连灭门的地方都敢随便动,也不怕鬼魂回来索命——”

咦,有东西?

晚三秋收住话头,忍不住朝封达那边看去。封达把铁棍搬开后,墙根上很低的位置竟有一串用指甲划出的莫名其妙的文字。

谢无猗也发现了墙根处的异常。那串文字分成四组,每组长度不一,可也不成个完整的字,只是一堆笔画的组合,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她目光移向晚三秋,只见他在掌心里比比划划,两眼放出异样的光。

“秋老板,你认得?”

晚三秋没有回答,只神神叨叨地喃喃自语道:“好曲啊好曲,可一定要把这个灵感记下来,回去谱个新曲子……”

谢无猗不解其意,萧惟走到她身后附耳道:“琴谱。”

减字谱?

谢无猗更加糊涂了,看烟熏的墙体和指甲的痕迹,应该是有人在火起后才在墙上划的字迹。可火势凶猛,他为什么不赶紧逃命,反而浪费时间写这些意味不明的东西?

桑子鱼猜测这里是族长周梁的房间,谢无猗在墙根处找到了红鹰的信物,如果周梁是红鹰鹓雏部的人,这个记号会是他留给同伴的吗?

没有底本,他们要怎么解出这组密语?

本以为在吊雨楼镇附近可以找到有关孔帆的线索,没想到一个谜团未破,反而又生出无数谜团。

谢无猗背向众人,用口型问萧惟:“你觉得孔帆也是红鹰的可能性有多大?”

“说不好,”萧惟扫了一眼手舞足蹈的晚三秋,“你是觉得这里是他和红鹰接头的地方?”

谢无猗轻微地点点头,不然怎么解释废墟里出现专管做生意的鹓雏部的翙文簪,孔帆又为什么在重伤之下逃往早就没人的吊雨楼镇?

萧惟勾起手指擦去谢无猗鼻头上的灰尘,“好,我让人再去查一遍。”

两人没再说话,然而他们都知道,如果孔帆真是红鹰中人,合州这潭水可比他们想象中的要深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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