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来之前,朵氏已有所准备,她不能让朵家觉着她没有利用价值,而呼延吉也正是看中了她的价值,才让她留于东殿,若她离了王庭,等待她的便是转嫁,这是她不愿的。
“父亲也知道大王那性子,同她兄长相似,一心扑在家国军事之上,又常年征战在外,能在王庭歇上半年,已是难得,况女儿这个身体也有些不争气,难以幸渥恩泽,王怜女儿体弱,这才迟迟不立妃位。”
朵尔罕面上并未有太大的表情,似在听那话,又似把朵氏的话撇在一边,去想其他的事情。
“你如今扯起慌来,倒是不脸红了。”
朵氏一惊,看向上首,急道:“女儿句句实言,父亲再思,主上春秋鼎盛,内廷却妃位虚空,实乃君王之眷顾,怕女儿忧思郁结,这才迟迟不立妃。”
朵尔罕压了压眼皮,并不追究这话的真假,真假对他来说不重要。
朵氏的目光轻轻从她父亲面上扫过,父亲这个人,她从来看不透,只要他心里定下计议,无论多诚恳的话语,很难撼动他,她不知他接下来会说什么。
她把自己的境况想了一遍,又把她父亲可能会提及的问题预想了一遍,然而真当面对这位老大人时,她还是没法泰然自若。
男人叹道:“既然如此,倒真是难为君王对你的一片真情,你需得早些将身子调理好,大王虽正值青春,内廷妃位虚空总是不行。”
“是。”朵氏刚刚松下一口气,那气还没松完,就听她父亲接下来的话。
“妲儿同你年岁相当,让她入王庭陪陪你罢。”
朵氏眼珠颤了颤,面色又是一白,勉强扯出一抹笑:“妲儿她怎能进王庭……”
“这就要看你的能耐了,你也不要多想,不过是让她在你跟前住些时日,你身子不是一向不大好么,她性子乖巧,让她在你跟前讨讨欢心,你这个当姐姐的对家中姊妹也要看顾着一点。”
朵氏上下牙磕碰着,嘴里的肉已被咬出了血,一股子恶心人的味道。
父亲让朵妲儿进王庭是何用意,呵!终归是不信她的话,又或是她已是一枚弃子,朵家不打算用她了,预备让朵妲儿顶替她的位置。
“父亲是让她到我跟前讨欢心,还是来恶心我?”朵氏冷笑道。
朵尔罕把眼一抬,本就不温情的声音,压得更低:“直到现在你还在记恨,这点子事,你要记恨一辈子?!”
“这点子事?”朵氏笑出声,心底的愤再也压不住,“我为何打从娘胎出来就身带毒素,这么个要死不活的身子拜谁所赐?!儿时,别人玩闹我只能坐轮车,每每出街,我的脚都不敢落地,别人看天是天,是蓝色,看花是花,是艳丽,但是父亲,你知道我看到的是什么?我担心下一瞬就会闭眼,再也醒不过来。”
朵氏吁出一口气,颤声道:“那些多彩的颜色在我面前就像蒙着一层影,我知道它们的颜色,但我知道它们一定不是我看到的那样,一定比我看到的更亮更艳,我的眼前永远有一层纱,有时候我恨不得想把这眼珠子挖去。”
“还有……再美味的珍馐,我只觉得恶心,别人能体味的美好,到我这里都是丑的!只能让仆人将我抬到市井,看那些贱民吃贱食,看他们吃得开心,我就开心,那就是我尝到的美味,是谁?是谁夺走了我作为一个正常人的感官?父亲,你告诉我?”
男人不语,眼皮微微阖着,看不清眼底的情绪,蜡样的面容亦看不出喜怒。
朵氏讥笑一声,好似在笑自己:“要死不活地就连生气也不行,不能太过高兴,不能太过生气,用那些老医头的话就是,不能有大的情绪起伏,所以女儿学乖了,哪怕处置那些贱奴,也要微笑着,他们死他们的,女儿只需做一个看客,看着他们死就好。”
“若不是那个贱人,母亲的身子也不会枯得这样快。”朵氏两拳握起,“您现在却让贱人的女儿到我跟前讨我欢心?”
当年那贱人在食物里投毒,母亲吃了,致使她一出生就带有胎毒,母亲的身体也因毒素侵蚀每况愈下。
最可恨的是,这贱人当时也怀了身孕,因此免受罪责,后来贱人生下一女,便是朵妲儿,父亲便把贱人投毒一事给淡了,好似从未发生过一样。
直到三年前,贱人才身染恶疾而死,这更是她心头的意难平。
朵氏平了平心头的气恨,望向上首,等着来自父亲的歉意,哪怕那只是一个愧意的眼神也好,然而终是她奢望了。
朵尔罕抬眼,问了一声:“说完了?”
朵氏一声不再言语,上首之人接下来的一句话直接将她煞在那里。
“你不是还没死么。”
朵氏脸上血色尽褪。
朵尔罕又道:“你生来有吃有喝,顶着朵氏贵女的名头,奴仆环伺,还有什么不知足?”
朵氏一腔子的郁愤往心底化去,不再表露出来。
“女儿没有不知足。”
“可还有什么话说?”
朵氏垂下眼,淡淡道:“无话,父亲尽可放心,女儿会想办法将妲儿带入王庭。”
直到此刻,朵尔罕脸上才露出一丝欣然:“去罢。”
朵氏起身行过退礼,出到屋外。
莱拉见朵氏出来,赶紧上前将她搀扶,才一搭上,那手将她的腕子狠狠攫住,尖利的指甲戳破皮肉。
“回王庭。”
“大妃不再看一看夫人?”
“不了,我有些透不过气。”
莱拉应下,瞥眼间见女人上下唇缝一抹血色,不敢再看,敛气屏声扶着朵氏往府外行去。
经过那园子时,淡淡的笑语仍在,和着风轻轻传来,正待离开时,笑语叫住她。
“阿姐?”
不一时,粉色的身影蹁跹而来,女子星眼流波,细弯弯的眉,面貌同朵氏有五分相似,可给人的感觉却很不一样,她有着朵氏没有的鲜活气。
女子鼻尖沁出细细香汗,弯腰抚着膝,微喘了两下,再直起身,扬起唇角,笑道:“阿姐几时回的?”
“才回不久,妲儿在这里做什么,老远就听见你笑。”朵氏说着,拿出帕子替她拭了拭额上的香汗。
眼前这个只比她晚出生几个月的小妹算是家里的开心果,更得父亲的偏爱,直到这个年纪还将她留在身边,兴许被保护得太好,明明同她年岁差不了多少,却不知世务,养成了一个天真散漫的脾性。
也正是这个姿性,最是惹人喜爱,好似只要见过她的人没有不喜欢她的,就连寡厉的父亲在面对妲儿时也会展露笑脸。
她就是朵家的一道光,是朵家的欢乐。
可她越是开心,她就越觉得刺眼,真想把她的那张笑脸给撕烂。
朵妲儿伸出一条膀子,把宽大的衣袖往上一捋,袒露出来:“喏!阿姐你看,都是那些小蹄子画的。”
朵氏看去,只见女子光滑的胳膊上鬼画符似的,不知画得是什么。
朵氏怒道:“哪些奴才这般大胆,敢往妲姑身上乱涂画,有一个算一个,把人带来,统统打了板子,拉出去卖了!”
周围的奴才们全都低下头,不敢啧声。
“阿姐莫要生气,不怪他们,是我强拉着她们闹着玩哩,她们身上也有我画的。”
朵氏摇了摇头,无奈叹道:“说来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这般胡闹,同那些低贱的下人莫要走太近,要知‘近则不逊,远则怨’的道理。”
朵妲儿嘻嘻一笑:“我还能在这府里待多久呢,总是和丫头们顽一日是一日,眼下高兴就好,不去想太多。”
“妲儿,你知道的,阿姐身子一向不好,是个没什么大用的人,可否到王庭陪阿姐一段时日?也给阿姐解解闷?”
朵妲儿倒是没想那么多,直口问道:“妲儿也想陪阿姐,可王庭哪是想进就能进的。”
朵氏笑了笑,一指顶着帕,替她拭干净腮上的灰渍:“无须你操心,你在家里待几日,等阿姐派人来接你。”
……
莱拉搀扶朵氏坐进马车,赶紧将温过的药汤拿出来,沏了小半盏,伺候着朵氏喝了。
其实朵氏经罗布调治了这几年,除了偶有气虚,已同常人无异,且无需每日饮汤药,可她仍吩咐宫人每人为她熬煮,也不多喝,就是要尝一尝那入心入脾的苦味,好似喝了,她才心安,不喝的话,心里总会空出一块。
不知这是何时养成的习惯,也不知何时生出的依赖。
莱拉倒上一盏清水,递上前:“大妃真打算让妲姑进王庭?”
才了结一个梁女,又来一个妲姑,妲姑那么可怜可爱之人,只怕大王见了也喜欢。
朵氏接过盏,微抿了两口:“父亲的意思,我这个做女儿的哪能违逆,他说怎样便怎样,既然他想让妲儿进王庭,便让她进来又如何,我还真想看看,朵妲儿以何种手段俘获君王心。”
朵氏不知想到什么,叹了一声:“可惜了。”
“大妃缘何叹可惜。”
“那个梁女死早了,要是活着该多好,活着才有好戏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