樟木箱里的霉味裹着旧时光扑面而来,许瑶跪坐在青砖地上,指尖抚过蓝皮本子泛潮的边角。
窗缝漏进来的暮光恰好笼住那张借条,三姐歪斜的“二十斤“像条盘踞的蜈蚣,干枯的野蔷薇花瓣蜷缩在纸角,褐色痕迹洇染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暗。
“瑶儿,搪瓷缸底下压着钥匙。”许母摸索着门框挪进来,灰白的瞳孔映着天光,“你爹说粮站的老账本藏在五斗橱夹层里。”话音未落,外间传来许父撕心裂肺的咳嗽,震得墙上糊的旧报纸簌簌作响。
许瑶慌忙要起身,却被母亲枯藤般的手按住:“让你爹咳,咳痛快了才好。”老人布满茧子的掌心贴着她手背,“那年你发高烧,你爹顶着暴雨去卫生院讨药,摔在泥沟里落下的病根......”
话说到半截转了调,颤抖的指尖忽然触到借条边沿的锯齿,“这纸是供销社的记账簿上裁的,我摸得出这纹路。”
暗红色的五斗橱吱呀作响,陈年粮票雪片似的飘落。
许瑶突然顿住——压在粮票最底层的红头绳,分明系着两枚褪色的铜铃铛。
这是七岁那年,父亲用半个月的工分换给她的生辰礼,后来被三姐家的小子抢去玩丢了。
“三姐借粮那月......”
许父沙哑的嗓音从门帘后传来,“她抱着发烧的柱子来咱家,说你薛叔从部队捎来的退烧药......”
话尾被剧烈的咳嗽碾碎,许瑶却觉得天灵盖挨了记闷棍。
那年她家粮缸见底,母亲饿得啃榆树皮,父亲却说救命药比粮食金贵。
晨雾未散时,许瑶攥着借条往村西头去。
三姐家墙头探出的野蔷薇开得泼辣,玫红花瓣沾着露水,与借条上干枯的那朵诡异地重叠。
她蹲在枣树后数着粮仓的锁头,突然听见瓦罐落地的脆响。
“这不是许家丫头么?”村民甲提着尿桶晃过来,眼珠子黏在她手里的蓝皮本子上,“孙家退亲才几天,又盯上寡妇门了?”几个早起拾粪的村民顿时围成半圈,粪叉在黄土地划出歪扭的弧线。
三姐家的木门“吱呀”裂开条缝,滚出个瘪了的麦麸饼。
许瑶盯着饼上清晰的鞋印,突然想起昨夜薛寒裤上沾着的麦麸屑。
她刚要开口,三姐已经裹着补丁摞补丁的蓝布衫冲出来,枯黄的发丝里还夹着草屑。
“大伙评评理!”
三姐一屁股坐在石磨盘上,拍着大腿嚎,“许家仗着有个当兵的邻居,要逼死我们孤儿寡母啊!”
她猛地扯开衣襟,露出锁骨下狰狞的烫疤,“当年为救许叔,我家柱子他爹......”
许瑶突然嗅到三姐袖口飘来的新麦香,这味道不该出现在青黄不接的五月。
她目光扫过对方裤脚沾着的粮仓陈灰,突然瞥见门缝里半截鼓囊的麻袋——那分明是公社特供的加厚帆布袋,边缘还印着模糊的“战备“红字。
“去年腊月二十三,三姐说公社发的救济粮被野狗糟蹋了。”
许瑶举起借条,纸角干花在晨风里簌簌发抖,“可您家梁上挂的腊肉,闻着像是新抹的盐。“
围观人群嗡地炸开,村民乙的粪叉“当啷“戳中石磨:“许丫头这话在理!三姐家昨儿还给柱子换了新棉鞋!”
三姐的哭嚎戛然而止,她赤脚跳下磨盘,沾着泥的指甲几乎戳到许瑶鼻尖:“你爹要死要活那会儿,是谁半夜背他去卫生所?你娘瞎了眼,是谁帮着纳鞋底?”
她突然诡异地笑起来,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薛同志送来的红糖还剩半块,要不要当面对质?”
许瑶耳畔嗡鸣,恍惚看见前世的自己跪在三姐门前讨药。
那时她看不见对方藏在红糖包下的粮本,更看不见孙志强悄悄往三姐灶膛塞的煤油票。
野蔷薇的刺突然扎进掌心,她踉跄后退,撞得枣树扑簌簌落下一阵青果。
暮色漫过土墙时,许瑶攥着半片被撕碎的借条往家走。
三姐撒泼时溅上的唾沫在纸面干涸成诡异的纹路,像极了父亲咳在帕子上的血点。
路过薛寒家院墙时,她鬼使神差地仰头——昨夜插着枣枝的墙缝里,此刻安静地躺着枚木刻的雀儿,朱砂点的喙正对着三姐家粮仓的方向。
断墙根忽然传来靴底碾碎枯枝的轻响。
最后一缕暮色沉入枣树枝桠时,许瑶听见背后传来军靴碾碎枯枝的脆响。
她攥着撕破的借条转身,正撞见薛寒从断墙后转出来,军装下摆沾着半片蝉蜕,在晚风里泛着琥珀色的微光。
“枣树皮能入药。”他忽然开口,棱角分明的下颌线被阴影削得更锐利。
见许瑶怔住,他从裤兜掏出块叠得方正的手帕,“擦擦手,刺该化脓了。”
许瑶这才发现掌心还嵌着野蔷薇的刺。
手帕带着淡淡的樟脑味,边角绣着褪色的五角星,针脚歪歪扭扭像是孩童的手笔。
她刚要推辞,薛寒已经蹲下身,军用水壶里的凉水浇在伤口上,激得她倒抽冷气。
“粮仓第三把锁。“他忽然说,手指在青砖地上画出三道弧线,“黄铜的,挂穗上缠着红头绳。“许瑶猛地抬头,正对上他眼底跳动的灶火——许家厨房的亮光透过窗纸,在他瞳仁里烧出暖色的光斑。
许父的咳嗽声里,薛寒从军装内袋摸出个油纸包。
剥开三层防潮纸,竟是本泛黄的粮站交接记录册。“战备库三月检修。“他指尖点在某个模糊的印章上,“帆布袋登记在册的,只有公社书记和......“
话音未落,外间突然传来瓦罐碎裂的声响。
许瑶撩开门帘,看见母亲摸索着蹲在地上捡瓷片,灰白的瞳孔映着满地月光。
薛寒已经大步跨过去,军靴尖灵巧地拨开碎瓷,从灶台后摸出个搪瓷缸:“大娘,喝口水顺顺气。”
许瑶望着他绷直的脊背,忽然想起前世那个暴雨夜。
她抱着高烧的女儿拍打卫生所的门,是薛寒的值班室亮起煤油灯。
小卖部斑驳的玻璃窗上还沾着昨夜露水,许瑶推门时带动的铜铃惊飞了檐下的麻雀。